长白没有海。
那里山连着山，层峦叠嶂，虽不及妄生门分据点所在的喀斯特地势险峻，却也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
叶晨微还记得幼时她随小野四处乱跑，到了天湖附近，以为自己见到了海，便兴冲冲回到家告诉娘亲这件事。
娘亲被她抓着大拇指，领到了天湖边。
那时正是初春，白雪给山峰簪了一圈绒花，澄碧的湖面倒映出四周山色与飞云，透亮的春光明媚灿烂，与这湖光山色相得益彰。
娘亲抱起涉世极浅的她，解释道：“这不是海，海在山的另一边。”
她问道：“可是山的另一边还是山呀。娘亲你说海很大，这里也很大，为什么不是海呢？”
娘亲笑道：“海很大，一眼望不到头。现在娘亲把你抱起来，能看到对面的岸了吗？”
她点点头：“看到了。”
“海很大，就像星空无论在哪都望不到头。当你长大了，走出这一重重山，便能看那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在那里，你可以踩在白沙上，吹着海风，看到翻滚着白色浪花的海浪，那是大海的呼吸。”
“我知道，海浪是大海在呼吸，就像夜晚是天空大地的影子！”
海浪是大海在呼吸。
当那无垠海猝不及防闯进眼帘时，叶晨微想。
也不一定。
每一层海浪也可以是独立的有灵识的个体，一层接一层，前赴后继地奔涌上岸。
当年的幼童看到了海。
叶晨微跨过不甚明了的海岸线，停在潮汐涨落的海面上空，不飞了。
垫后的虞柏见状，道：“微微，这里是凡间的东海，去往湄海还要些距离。”
叶晨微回头看了眼洁白的沙，漆黑的石，应了一声好。
长白不是仙山，东海不是灵海。
她已入了仙门。
长白是她日夜长大的日久生情；东海是她心向神往的一见钟情。
她还是喜欢长白，还是喜欢东海。
“想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吗？”半妖少年不会御剑，也不愿被人载着，因此威胁了一只海雕载他。
叶晨微见状道：“虞师兄，你们先走，我们一会儿就到。”
叱咤海面的猛禽没想到自己能被陆地上的且没翅膀的拿捏，此刻趁着少年的控制减弱在叶晨微面前表现了一个漂亮的空翻。
沐知景不紧不慢揪下几根鸟毛。
虞柏的目光在叶晨微与沐知景之间游走，最终妥协对沐知景道：“麻烦了。”
叶晨微弯眸笑了：“虞师兄最好了。”
换来虞柏一个无奈的表情。
小师妹这里，在某些特定时刻，虞师兄不出意外都是最好的。
叶晨微御剑来到海岸，坐到临岸的一块礁石上。
浪花涨落，偶尔露出石底一圈青碧色的苔。
沐知景甫一从海雕背上跳下，那海雕便发出一声畅意的长鸣，一冲上天。
沐知景勾勾手，得意忘形的海雕猝不及防又被从天空拉下，若非它反应迅速翻飞而起，只怕会埋进沙里。
海雕气急，直愣愣冲到沐知景面前。
沐知景朝它脑袋丢了一个小瓷瓶，海雕才安分下来，叼着瓷瓶晃到了一边去。
叶晨微问：“这是什么？”
沐知景随口道：“助益它成妖的丹药。”
叶晨微将信将疑。
沐知景偏过头，不去看她的眼睛：“你不是要看海吗？”
“沐知景，你骗我。”话题转的太生硬，女孩从将信将疑变成了笃定。
阿黎道：“微微，你忘了，沐知景的血可以帮助精怪成妖。”
这么一提，叶晨微倒是想起来了。
沐知景能成为最后的终极反派，离不开他这个极为重要的能力——妖化。
仙门培养一个弟子往往需要花费十年二十年的时间，而沐知景组建一支具有筑基实力的妖军只要不过一夜。
“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吗？我还以为是他在裂渊入魔时得到的。”叶晨微怔住。
海风挑起她的发丝。
阿黎没接话，沐知景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少女微张了嘴，捂住额头。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自己被强行改造后获得这个能力的那一天。
“我的血可以助精怪突破成妖的门槛。这不是什么生来就有的能力，而是源于小时候的一次经历。”沐知景看着她，道。
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遇见你。
***
长白是一个古老又神秘的地方。
经年不化的白雪，终年弥漫的山雾，那是外人对长白最直观的浅薄印象。
山雾后面是什么？白雪下面是什么？
传言有说是金银珠宝，也有说是累累白骨。
偷跑出真正藏有累累白骨的妄生门的小狐狸慌不择路，落入一处不知何人留下的时空阵法中。
同样是偷跑出家门的小女孩，跟着自己的狐狸伙伴一路“探险”。
时空隧道本就是倒行逆施，干扰了自然规律，是以在时空隧道任何东西彼此之间的距离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落入隧道前追兵与小狐狸有多远，隧道中就一直有多远。
小狐狸得了安歇，在寂静荒芜的时空隧道里昏昏沉沉。
小女孩出了家门，在万物有灵的春日山脉中欢呼雀跃。
一个刚刚逃离炼狱虎穴，不知归处。
一个刚刚穿上新做的裙子，想象着自己在“随意流浪”。
时空阵法把小狐狸送到了终年迷雾缭绕的长白山外。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前是未知的危险，后面是愈来愈近阴魂不散的追兵。
小狐狸一脚踏入，在白雾中由人身狐尾的半妖形态化成了一只真正的白狐狸。
白狐狸的皮毛也不是漂亮的洁白色，而是沾满了血迹与泥土，脏兮兮的。
有人说长白是神厌之地，不允许任何对凡人来说神怪灵异的事情发生。
是以他甫一踏入，便由最原始的半人半妖形态变成了不会说话的白狐形态。
追兵被挡在雾蒙蒙的山外，无功折返。
小晨微踩着小伙伴的脚印蹦蹦跳跳，趟过湍急的溪水，湿了鞋袜裤脚。
溪水刷过石间的断面，形成一个半人高的小瀑布。
小野回头看了小晨微一眼，从瀑布跳下去。
小晨微追着它，没看清，等到意识到要停下来时，已经一个脚滑，顺着溪水掉入漆黑的山洞里。
她摔疼了，又崴了脚，想要哭，想起娘亲不在身边，嘟着嘴，眼泪包在眼里没掉下来。
“小野。”
“小野！”
“小野……”小晨微的声音有些颤，带了浓重的哭腔。
罪魁祸首显然没有想到自己人类玩的弹跳力能这么差，已经离去了很远，对女孩的呼唤毫无反应。
小晨微到底还是没憋住，泪眼花花抽噎着扶石壁站起来，单腿蹦着往前走。
好在小野吃了她不少零食，还不算没心没肺，发现女孩没跟上后，及时赶了回来。
它嘴里叼着一朵野花，坚定地给予了心灵安慰，然后爱莫能助地看着女孩。
心灵安慰很是成功，小晨微被小野嘴里的花吸引，顿时忘了脚疼：“我也要。”
小野把花放到她手里。
“我要自己采。”小晨微坚定摇头。
她想着自己偷溜出来还弄得脏兮兮的，回去娘亲肯定会生气，娘亲一生气，就不帮她梳好看的小揪揪了。所以要摘些野花哄哄娘亲。
小野不通人性却有灵性，看出小晨微并不是真的拒绝，思索了一下，转身就要溜。
小晨微眼疾手快把小野捞在怀里，捏它的耳朵：“又要丢下我！”
小野扑腾不开，委屈地叫了两声。
小晨微揪了两下它的狐狸耳，格外艰难地单腿蹦：“一块去。”
她把小野放下来，这回小野算是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前面走的很慢很慢，时不时回头查看女孩的情况。
山洞里又冷又暗，小晨微感觉自己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第一个拐角处，她很不幸地惊起一壁蝙蝠。
第二个拐角处，她又掉进了水里，浑身都湿透了。
第三个拐角处，透了一点光。
小晨微绕过去，突然就想起娘亲教自己背的一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1】
这里开满了各色的野花，红的白的粉的紫的蓝的，开在爬藤上灌木上还有傲然挺立的小草上，吵吵闹闹，各不相让。
温柔的月光如水，柔柔地安抚它们。
小晨微顿时忘了身上所有的不适，呼吸都放缓了许多，生怕自己惊到这些月下美人。
小野却比它莽撞很多，踏碎了地上的花，又去祸害对面藤蔓上的小花仙子们。
小晨微不由叫出了声：“小野。”
藤蔓应声抖了抖。
花里真有小仙子？她把小仙子吵醒了？
小晨微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随着小野，扒开了藤蔓。
里面没有小仙子，只有一只看不出毛色的小狐狸。
小野登时匍匐跪地，露出一副臣服的姿态后，上去替那只小狐狸舔毛。
小狐狸冲它呲牙咧嘴，小野也全然不怕。
作为一只年少的，还没到发情期的母狐狸，这还是小野第一次这样自来熟。
小晨微顿时爱屋及乌，心生怜爱。
一颗极为不成熟的，当娘的心蠢蠢欲动。
可等到她发现陌生的小狐狸不小心露出的受伤的尾巴之后，就只剩下心疼了：“小野乖，让我看看，它好像受伤了。”
***
那一天，沐知景刚为自己选好墓地，就被一个野蛮的小女孩抱走了。
她几乎和他一样脏，可眼睛里，却有着与他截然不同的光亮。
很亮很亮。
作者有话要说：【1】：陆游《游山西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