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地上的雪还未化完,看上去白茫茫的。
黎月到主院儿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还未走近,便能看到一团团橘黄灯光挂在檐下摇曳,黎月心知是起风了的缘故。
“二小姐。”
守门的两个下人见了她,屈身行礼道。
黎月点了点头,放轻脚步。
行至寝屋前大约三五步的距离时,忽然喉咙作痒,下意识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
她的病还没好全,原是忍着的。
奈何嫡父一贯喜爱檀香,日夜都要点上,醇厚的香气从室内朝外散发,最后一缕却有辛辣之感,便把那咳症又引了出来。
寝屋里的人正在聊天打趣,听到她咳嗽,说笑声一滞,骤然安静了。
“是老二来了吧。”
“二姐这病殃殃的身子,一到冷天就犯病,真担心她哪天受不住就去了。”
“爹又不是没给二姐院子发放上好的炭火,她自个儿不用,非要卖了换练字的纸张……显得谁苛待了她一般,还害得爹要被娘亲过问!”
屋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态度都不是很客气。
黎苏氏拍拍手,制止了儿女们的讲话,扭头对恭敬立在帘子外头的黎月道:“还不进来?”
珍珠串成的门帘被小厮挑起。黎月穿过深长的过道,绕过一扇精致屏风,走进寝屋。
屋里有四个人。
相貌端庄,肤色白净的中年男子坐在最上方的雕花的黑漆嵌螺靠背椅内,左侧方是一个脸蛋圆圆,身体肥硕的年轻女子。
她的下方是个清秀少年,少年对面坐了一个年纪更小的女童,正百无聊赖地玩手指。
没有在意其他人的目光,黎月面向主座上的男人,弯腰拱手。
“给父亲请安,孩儿来晚了。”
她的声音清冷平静,像是山间的溪泉。
“我说老二,你最近是越来越不懂事了,大家这么多人等你一个,好意思么?”
主座上的黎苏氏还未说话,旁边的肥硕女子就忍不住哼道。
她是黎月的大姐,叫黎珍,作为黎家长女,颇得父母宠爱,被从小惯到大,便养成了放荡不羁的性格。
对于黎月这个庶妹,黎珍一向不太喜欢。
据说母亲娶父亲时,信誓旦旦说没有别的男人,谁知成亲两年多,自己都两岁了,父亲才发现母亲在外面一直养着个戏子。
父母争吵不休,后来为了面子,将人纳了进来,没过多久戏子就怀孕了,生下了黎月,大出血死去。
这个庶妹,不仅相貌出众,才能也比自己优秀,以前一同上学时,夫子常夸对方勤学聪慧,旁人偶尔也会说“庶女比嫡女/优秀”的话语。
弄得黎珍特别不爽。
一个刚出生就克死了生父的庶女罢了,理应对他们这些个真正的“黎府主人”卑躬屈膝,极尽讨好。
有什么资格在府里出头?
“是我的不是。”
黎月面色未改,转身朝着嫡姐施礼。
后者还想嘲讽一番,帘子又被人掀起来了。
“正君,家主和八老太爷已经到饭厅了,让咱们快些过去。”
一个小厮进来通报道。
黎苏氏便摆了摆手,站起来:“那就走吧,别让客人等久了。”
说罢率先出了门,其余人跟在他后头,一同往饭厅走。
黎月最后一个出去。
走路时,她是在黎珍后边儿的。原本排在前面的少年和女童,尽管是嫡出,也乖乖地任由她插/进队伍里。
谁让黎月排行第二呢。黎家作为江陵有头有面的富贵人家,虽分嫡庶,但更重古礼,哪怕是庶出子女,排序也是一起的。
风从廊中穿过。清秀少年,也就是老三黎青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抱怨道:“这鬼天气,比下大雪的时候还冷。”
抬起眼望着前方衣衫单薄的女子的背影,对方脊背挺直,身姿如松,穿得比他还少,却不见寒冷之态。
“二姐。”
黎青戳了戳黎月的背,笑嘻嘻道:“听说你的厚衣服被不懂事的小童洗了,如今还没干?”
“真的?”
最后面的女童,老四黎玉眨巴着眼,好奇道,“怪不得二姐穿得这么少。怎么不告诉爹,让他替你做主罚了那小童?”
“自然是因为……”那小童就是父亲送过去的啊。
黎青笑了笑,不吭声了,
谁让二姐院子里的人那般不争气,跟主子一样病了呢。
院儿中缺人手,父亲送人过去,分明是出于好心,小童不懂事,教教就好了,要怪只能怪二姐命不好。
嫡庶有别,他们和黎月不是从一个肚子出来的,自然要向着自己的父亲。
……
黎月不紧不慢地走着,神色淡然。
明明身体寒冷,面上却丝毫看不出来,一副端庄肃穆的模样,任凭三弟和四妹拿她的事来调侃。
胸口发闷,喉咙依旧不适。
黎月想,屋里的那碗药还能再煎一遍,兴许喝完身体会好些。
她的处境自小艰难:爹早早去世,惹得母亲不喜,认为她害了心爱的小侍。嫡父看似温和,心里只有自己的儿女,幼时对她倒还好些,但随着黎月越发优秀,甚至超过了长女,便开始不闻不问了。
每月发放给她的份例总会被克扣一些,院儿里的小厮没油水捞,自然不肯尽心做事,各自找关系调走,留下的都是不情不愿,又没人脉关系的。
去年冬日下了几场大雪,她的两个小厮染了风寒,其中一个竟然病死了,吓得另一个赶紧请假回家。
人手太少,黎月难得找了管家说这事儿,对方也应了。上个月派人过来,却是一个九岁小童,笨手笨脚的,还把她所有的厚衣服翻出来洗了。
黎月只好穿薄一些的衣裳。
她倒不在意这个,只是风寒还未痊愈,如今这般,不知何时才能病好。
夜深人静时,黎月偶尔也会问,为何日子会是这样。
可奇异的是,脑子里总有个声音告诉她:自古以来庶女就是这么过的,你得孝顺父母,尊敬长姐,友爱弟妹,恪守礼仪,务必做个懂事的孩子。
然后内心的不平就消失了,所有情绪都化作虚无,她依旧本本分分,不吵不闹,受了委屈也当它不存在。
因为那个声音告诉她,黎月,你得认命,你的命运就是如此。
……
一行人到了饭厅。黎月的母亲,黎家家主正在同八叔公说话,见他们来了,吩咐下人摆饭。
黎家人吃饭是分成男女两桌的。黎月给长辈们行礼后,正欲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就听见有人唤她。
“二表姐。”
她朝着对方看去,便见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衫,容貌清俊的少年朝着自己微笑。
少年身量单薄,乌发束在脑后,左侧留了一条辫子,垂在耳边,眉心处有颗红色小痣。
桃花眼,眼尾微扬,潋滟生光。
他的皮肤很白,眼珠极黑,那双眼睛直直望着你时,如同深不见底的黑谭,给人一种妖异之感。
黎月点了点头。
“表弟好。”
声音淡淡的,不同于对方的温柔。
这是八叔公收养的孙子,听说是在海边捡的,叫虞卿。
八叔公和黎月的奶奶是亲姐弟,早年间,黎月的奶奶还在老家那个小渔村时,姐弟俩关系极好。
后来她奶奶不堪忍受打渔的风吹日晒,坐船到了江陵,一个人辛苦打拼,安了家生了女,就再也没回去过,和老家那边的亲人也就这么淡了。
到了黎月她娘这代,因为做生意发了财,虽然被外人看作是暴发户,却自认为成了有头面的人,更是不肯再和老家的人有什么牵扯。
所以黎月的兄弟姐妹们普遍认为,八叔公这次带着孙子来,是上门“打秋风”的。
“哟,怎么表弟只向二姐问好,咱们这些人莫非都是摆设?”
三弟黎青忽然开口,笑吟吟的,语气却有些阴阳怪气。
大姐黎珍已经坐下了,歪斜着瘫在座位上,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呵呵道,“老二是挺招桃花的哈。”
她只敢说黎月,对于虞卿这个表弟却很避讳。
因为黎珍觉得对方有点儿邪门。
这表弟上门住半个月了,因为长相貌美,黎珍自然是心痒痒,想要调戏一番的。
但不知为何,每次她靠近对方,就会倒霉,不是天上掉鸟屎,就是莫名丢了钱,只好灰溜溜不再招惹。
尽管如此,对于表弟对黎月的“主动亲近”,黎珍十分不满,觉得他不识抬举。
她才是黎府未来的继承人好吧?
黎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注定要成为垫脚石,永远低自己一等的庶女!
黎月看了三弟和长姐一眼。
这种场合,她极少为自己辩解,但此刻涉及到表弟的清誉,容不得她再做木头人。
正欲替对方解释,虞卿温温柔柔开口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三表弟和大表姐会这么介意,我只是先看到二表姐,顺便问个好罢了。让你们不高兴了,都是我的错。”
少年长睫微颤,小脸苍白,可怜巴巴地低着头,声音又轻又柔。
“要是我刚才注意些就好了,三表哥和大表姐千万别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的。”
他看起来娇娇弱弱的模样,明明是道歉,却让人感觉对方才是那个受了委屈的人。
黎月皱眉,手指忍不住动了动。
表弟是客,怎好如此欺负他?
不止她这么想,这番对话被黎月她娘也听到了。
黎家家主本就很要脸面,虽不喜欢穷亲戚上门,但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好生招待,免得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她沉下脸:“老大老三,你们怎么回事。”
八叔还在这儿看着呢,真是丢她的脸!
指了指他们两个:“都是被你们爹惯的,一会儿吃完饭,给我抄一百遍家规。”
黎苏氏被妻主责怪,笑容勉强,暗地里瞪了黎珍和黎青两眼。
黎珍和黎青:“……”
黎月放下心来,下意识朝着表弟那边望了眼,发现对方眉眼弯弯,对着自己笑得很是好看。
她漠然地收回目光,垂下眼。
……
所有人都坐下吃饭。黎家讲求食不言寝不语,因此除了动筷子的声音外,饭厅一片安静。
但八叔公不行啊!
他们那村子里哪有那么多规矩,大家都忙,时常是端着碗蹲在门口随便刨两口饭,就出去干活的,有时还聚在一起聊天呢。
自从到了黎府,规矩忒多,弄得人不自在,早就跟孙子嘟囔过好多回了。
今日他有事要同侄女和侄女婿说,更是坐立不安,吃饭也没胃口。
好不容易吃完饭,趁着众人漱口时,他赶紧问黎苏氏:“我先前求的那事儿……”
黎苏氏用帕子掩住嘴,唉声叹气:“哎哟,八叔,不是我们不帮。咱们家也艰难呐!养一个孩子没事,但若要托我们给阿虞找个妻家,一时半会儿的,哪里能寻得?”
心中暗骂:这老头子倒是会占便宜,上门白吃白喝就罢了,还想借黎府攀个亲,真是想得美。
若真答应帮他的孙儿找妻主,该找什么样的?
往好了找,人家瞧不上,往差了找,会被外人戳脊梁骨说黎家有钱就忘了本。不好不坏的,人家凭啥娶一个渔家子?选择也多着呢。
再说了,既然是黎家牵红线,作为亲戚,要不要送礼?在江陵,哪怕是再穷的人家,也讲究彩礼和嫁妆,得体面。这笔钱该谁出?一看八叔就是个没钱的。
他在这里哭诉,八叔公急了,脸色涨红:“那你们不早说,先前我来时,不是说包在你们身上么,如今我都要走了,阿虞怎么办?”
他来的时候也不是空着手的,背了一篓子的上好海货,还有两颗珍珠呢,黎府可都是收了的!
八叔公有儿子,但儿子一直不待见这个捡来的孙儿。最近他儿子要和妻主去外地安家,打算带八叔公一块儿走,但要求就是不能带虞卿。
他的这个孙儿,从小长得貌美,细皮嫩肉的,一看就和村里的男子不同。八叔公不想对方跟自己一样,一辈子打渔,被风吹得满脸皱纹,皮肤皲裂。
儿子不待见,他又舍不得儿子,只能丢下这个孙儿。心中愧疚,八叔公就想给虞卿找个好归宿。
要不然,他也不会大老远来江陵,毕竟有能力的亲戚也就这么一家。
气氛僵持着,八叔公汗都出来了,拉着虞卿的手,咬咬牙就准备走:“实在不行……”他就再回去求儿子,把孙儿带上!
虞卿顺从地跟着爷爷站起来,安安静静的,乖得很。
男女两桌之间有道低矮的屏风,八叔公和虞卿一起身,屏风遮不住,大家都看见了。
黎家家主皱眉:“八叔,你们这是?”
黎月也闻声望去。
八叔公梗着脖子不答,只口里念叨:“走了走了。”
少年跟在后头,忽地抬眸,对上了黎月的眼神。
就在此时,黎家家主发话了:“八叔留步。”
她自然是不肯就这样让客人走的。
好歹也是她娘的弟弟,哪怕几十年不往来,也是正经亲戚。
老家那个小渔村,她娘那代的兄弟姐妹有十几个,八叔要是就这样离开,亲戚们知晓了,背地里说她坏话怎么办?
不就是找个妻主么,多大点儿事,夫郎真是的,这都办不好。
黎家家主和黎苏氏不同,比起怕麻烦,她是更爱脸面的。
她沉吟道:“八叔莫急,这事我心中早已有了主意。”
蓦地,她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几个儿女。
扫视了一圈,最后停留在黎月身上。
“老大已有婚约,老四还小,也就老二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和阿虞的年纪也相当……”
黎家家主越想越觉得不错,拍手道:“八叔若愿意,就把阿虞许配给我家老二吧,肥水不流外人田,皆大欢喜,如何?”
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使得所有人都朝黎月和虞卿看去,神色各异。
当事人黎月:“……”
饶是再波澜不惊,她也不禁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