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不知为何,答应了他。
也许是因为漆黑的屋子里,还留有她和他手上那两盏小橘灯。
她屋子内所有的蜡火,都被他吹灭了。
只余二人手心里的光。
“还好吗?”他一直留意着她。
繁华摇摇头,她的心中并没有一丝恐惧。
有光的地方,她就不怕了,更何况旁边还有人。
她畏惧的是一个人在黑暗封闭的屋子里。
确认她真的没有什么异样后,谢执随性不羁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他的脸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被光照亮着。他比先前都安静,少了些生气。
繁华坐在他的身侧,与他隔了些距离。
夜风静默。
她没有问他深夜为何前来,只是陪他坐在一块,感受着这一刻的宁静——心上和身上的宁静。
她十八年来过得最安稳的日子,便是此刻。
她门前的灯架上,挂着一盏紫檀珐琅顶镂雕六方宫灯。她眨了眨眼,视线从宫灯上移到旁边的少年身上。
谢执也放下了手中那盏橘灯,“这是寻常孩童幼时的玩具吗?”
“不清楚,我没见过。”繁华实话实说,她幼时爹爹应该是有给她买过这些小玩意。但那时的她只有干不完的活,未曾接触过。
谢执闻言抬眸,细想一下暗卫回禀的消息,也能理解她同他一样都未接触过这些。
她的身份没有问题,她幼时入祝府,十四年间一直都在祝府长大,并未接触过其余外人。至于她入府前的事情,寻不到一丝蛛丝马迹。
她遗失那年正直大周最动荡的时候,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之事已是常态。她的父母兴许已经死在了那场战乱中。这也就能解释了,为何这么多年无人寻她的原因。
而当年的动荡,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还有他身下那把至高无上的椅子。
一想到天底下还有许多如她这般的人,谢执的心情就更加沉重。
从他强令更改秀女的选拔标准开始,弹劾他的折子堆成一小山。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向来支持他的人,如今却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的人。
今早陈太傅入宫觐见。
“陛下改革秀女选拔的制度,是在选妃还是在选女官?”
“陛下还不明白世家最重要的是家族利益,而不是女子个人利益。陛下觉得真心实意想留下来的秀女,有多少人愿意去做女官。”
当时的谢执脸色煞白,直直盯着眼前的陈太傅说出更现实的话。
“大周女子目前最尊贵的位置,是与陛下同站的那个后位。”
“臣知晓陛下不愿再有人走女帝后路,这是陛下心愿。但陛下还是太心急了。”
“秀女考核结束后,陛下如若提拔任何一名秀女成为女官。迎接陛下的,必然是群臣的讨伐,认为这是德不配位、荒谬至极的儿戏。陛下动了世家的利益,会引起大周整个局势的动乱的。”
谢执从未想到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的,便是亲手扶他上位的陈太傅。他尚且还在襁褓时,是陈太傅的妹妹在女帝之乱时将他从宫里带了出来,保全了大周皇室最后一血脉。
陈太傅这是在暗示他,他无子无亲族,世家中也有暗中觊觎他皇位之人。他死了,这大周又要变天了。
女帝当年连他母妃一族都杀得一干二净,谢执在这世上,是真真正正再也找不到与他有血缘关系之人了。陈太傅陈家对谢执而言,就是他的娘家。
娘家人总是最向着他的,年仅四十的陈逾瑾陈太傅,犹如谢执的第二位父亲。
谢执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坐在这高位上,他并不如世人想的那般能够呼风唤雨。很多时候,他也有许多无奈。
谢执听进去了陈逾瑾的话,他原本打算在秀女考核结束后,宣布只要能通过三关的秀女便可留在宫中充当女官,任由秀女们自由选择去留。
如今他不得不将此计划搁浅,陈太傅说得对,他还是操之过急了。这么多年他等得,不差这些时日了。
陈太傅走前如同长辈般拍了拍谢执的肩膀,温声劝言道:“十三,你师父师娘和我,都希望这次你能选个合心意的女子,与你共度余生。”
“你是我们一起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一国之君,身上有该你承担起的责任。”
谢执抿唇,他懂得陈太傅话里未曾说明的意思。
你是我们一起看着长大的孩子——所以不论你用什么方式选拔秀女,我们都会支持你。
也是一国之君,身上有该你承担起的责任——国不可一日无后,更不可后继无人。
因着白日这番话,谢执一直心烦意乱。他学了十几年的帝王之术,却怎么也做不好一个好帝王。
心烦意乱之际,他不知不觉中就走到这里了,走前还顺手带了几个橘子揣在袖子里。
他来时,繁华散着发丝正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柔和的光里,她睡容恬静。谢执不由靠近,俯身去看她排排站的小橘灯。她却在这个时候,恰巧醒了过来。
后面的事情,便如前面所见般,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同她一块坐在这里,吹吹晚风,他的心平静许多。却又在得知她自幼丧父丧母,也同他从未曾见过这些幼儿小玩意般,心又猛然揪起。
他心中那点黯然瞬间消散,他是大周的帝王,自幼就享受着无上尊贵,自然不能同普通孩童般嬉乐。人生没有既要又要的选项,得到什么总得拿出什么去做交换,这是他从小便知晓的世间准则。
谢执长久的不语,像是在沉思着什么。繁华没有去打扰他,反而吹灭了手边的小橘灯。谢执虽然一直没有说话,但这么多年善于察言观色的本事可不是白练的。
繁华的举动,他都看在眼里。
谢执也将他手边的小橘灯吹灭了。
他身子微微往后仰,双手撑在身后的地砖上,发自内心地问繁华:“如果抛掉所有的一切,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繁华思索了一番,回道:“大概便是寻一处避所,悬壶济世,看病救人吧。”
“避所?”谢执转头看向她。
繁华嗯了一声,答道:
“避所,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你呢?如果抛开一切,你最想做什么。”
谢执也思索了一番,不做帝王他会做什么,他的脑海里立即给出了答案。
“丹青。”
这会换繁华转头看向他。
谢执弯起唇勾笑,“或许我会成为大周最出色的书画家。”
“我画的人像可逼真了。”谢执调笑道,望着天上的弯月充满了憧憬,“等你寻到了避所,我就搬去同你做邻里。你悬壶济世,我笔墨书写。”
繁华眼中的笑意越来越盛,恰似谢执今晚所见的天边弯月。
“等你有了心上人,再有了孩子。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你孩子唤我一声师父,我便倾囊相传。”
“不过你的心上人最好带来给我瞧瞧,我看人可准了。”像季宴安这人,谢执第一眼瞧见便知晓他野心不小。
繁华立即想到了季宴安,她神色瞬间难过了许多。谢执眼角余光紧随着她,心中懊恼自己为什么嘴这么欠,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繁华便迅速收起来方才难过的神色。
见她无恙,谢执见时候不早了,他该走了。繁华也跟着他一块起身,率先拿起灯架上的六角宫灯。
她走在他身前,为他引路提灯。
谢执捡起两人放在地上的小橘灯,边走边问前面为他提灯的女子,“这两盏小橘灯可以送我吗?”
前面散着发的姑娘衣诀飘飘,她回头淡笑:“自然可以。”
她引他出自己的院门,在门口停顿,她的身份只能送到这里了。
她将熟悉的六角宫灯交到谢执手中:
“我有个朋友,曾赠过我两盏灯。”
“今日,我也赠与你两盏小橘灯。”
谢执低头看这盏六角宫灯,暂时没从繁华手中接过它。
他想起来了。
他先前去祝家,曾经将两盏宫灯插在那柴房高高的窗户上,后面未曾寻回。
谢执忽而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与你那位朋友,谁更重要些。”
繁华浅浅一笑,“他是我的第一位朋友。”
意思不言而喻。
谢执镇定颔首,内心却在小暗喜,谢十三并没有帮错人。
繁华朝他行礼道谢:“鹤颐楼多谢你。”
她言简意赅,并未点破,带有些试探的味道。
鹤颐楼多谢你的婉言提醒,路人的那些谈资,还有她入宫后他特地来寻她,告知她李嬷嬷和公主、季宴安的消息。
刚握住六角宫灯灯柄的谢执手一顿,在她话音一落的瞬间,他便听出了她言下之意。
她这么快就将他认出来了。
谢执从始至终就未曾想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份,她若是能通过秀女的四重考核,最后她同他还是会相见的。
若她没通过这四重考核出了宫,谢执永远都是谢十三。
对于她的试探,他也就自然而然地顺着她的心意走,给了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说:“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繁华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她微低下头去遮掩唇角的弧度,淡淡道:“即使你刻意改变声线,一个人的手纹是独一无二的,我见过你的手。”
赠灯、赠饴糖、赠橘子。
繁华继续:“而且你知晓我怕黑,还有这盏一模一样的宫灯我曾经见过。”
从他询问她可否吹灭屋内所有的火烛开始,到那句还好吗?就更加深了她心中的怀疑。
太多巧合凑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直到她看到了那盏熟悉的宫灯,和她那两盏宫灯如出一辙的宫灯,繁华那时终于想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了。
爹爹有时候下值归来很晚了,他提过这盏宫灯回府。
繁华上前一步,离他更近些。
“是你吗?”
“谢家公子,谢十三。”
谢执莞尔,提着宫灯笑得风华正茂。
美如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