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九重宫阙,鎏金长廊下。七喜手里拿着披风,站在九龙盘踞的石柱旁候命。

寒风凛凛,吹动皇宫的琉璃金瓦顶下的四角檐铃。

风声铃铃,廊下头戴龙纹镂空累丝金冠,身穿黑色交领右衽长袍式绣金龙纹章服的谢执,正凭栏远眺。风吹起他腰间的玉饰祥云金纹蔽膝,少年帝王秀眉微阖,冷白的脸上神色莫测。

七喜微弯着腰,小心翼翼提醒:“陛下,起风了。奴才替陛下系上披风。”

谢执抬起下颌,视线落在高耸的云空,开口拒绝:“不必,让你查的事情可有眉目。”

七喜上前回禀:“均已查清。繁华姑娘是祝太医的养女,在陛下登基那年被祝太医所救。祝太医帮其寻找家人无果后,便将繁华姑娘收养在府中,并对外宣称是府上大姑娘。”

谢执意外地一挑眉。

七喜用眼角余光偷瞄一眼谢执的反应后,斟酌道:“但繁华姑娘在府上的日子似乎过得不好,祝夫人似乎并不喜她。祝太医不在时,她与平常丫鬟无异。前几日,祝太医携夫人带繁华姑娘给她上了族谱。”

四周寂静无声,七喜盯着自己的鞋尖,停顿了一会说:“如今,繁华姑娘在储秀宫中。”

日落西山,天光渐暗。

谢执回身,身上的霞光也一同随他而动。他一整个人都在光影里,眼底流出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视线微垂,身上的压迫感紧随齐来:

“祝家竟然将孤的朋友送进宫来,给孤当女人?”

“一个个口中声讨孤是暴君,是克人命格,一个个却想方设法往孤的后宫塞人。”

“李代桃僵。”谢执唇边的笑肆意轻狂,“好呀,好得很。”

七喜惶恐,立即双膝下跪,叩拜在地不敢起身。陛下先前为了减少秀女人数,特出了‘一户一适龄女子’的规定。一家当中若有两位及以上适龄的女子,只需一人入宫选秀即可。

这种李代桃僵的方法不止祝家如此行事,这届秀女中必然还有不少人是钻了空子的。陛下本意就不愿选秀填充后宫,不然也不会颁发此规定。

后宫是朝堂的另外一番势力,如今后宫里空无一人。即使传言陛下有孤家寡人的命格,下面依然还有不少人觊觎那个位置。陛下恼怒的也不是下面那些人钻空子,而是有人在借此行事,图不轨。

大周朝堂如今分为两派,扶持他上位的新派对他有再生之恩,女帝势力遗留下的旧派实力尚存。

谢执年幼登基,少年掌权。好不容易维持好朝堂新旧两派的平衡,他是绝不允许他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被打破的。

“杨宫正呢?”谢执问道,他口中的杨宫正是后宫女官之一,此次选秀由她协助太妃完成。

“今日秀女初选,此刻估计已经忙得差不多了。”七喜估摸着时辰,杨宫正估计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正说着杨宫正,就有内侍前来禀报:“陛下,杨宫正来了。”

“宣。”谢执摆手,让跪在地上的七喜起来。

在杨宫正走进长廊的时间里,谢执又看向紫禁城的天。此时,天边云团已黑,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杨宫正走进来便看见围栏边身姿颀长的身影,她站在谢执身后几步的位置上。七喜公公在悄咪咪同她打眼色,用眼神暗戳戳告诉她陛下今日心情不佳。

杨宫正颔首,心下了然。在她行完礼后,同谢执禀报着今日的选秀情况。

“禀陛下,此次选秀,朝中官员府上符合条件良家子三百八十九人,初选合格者一百一十一人……这是余下者名册。”杨宫正双手呈上花名册,等待谢执查阅。

“还不够,终选只余二十名。”谢执转过身,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好的宣纸递给杨宫正,“一月内,七日为限,考四核,只给孤余二十名。”

杨宫正打开宣纸,上面只落笔四字——法、数、医、武。

杨宫正一看纸上字,便明白陛下的意思。包括女帝与谢执在内,她历经三代帝王,若是没有点真本领,是走不到如今这个位置的。

即使她明知晓陛下这种前无古人的选秀制度,必然会遭受群臣弹劾。但她效忠的是陛下一人,并非群臣。

她拎得清,对于陛下安排到她手上的事务全都事无巨细处理好。自然今日初选时发生的异样,她也一并同陛下禀报了。

杨宫正:“陛下,公主身旁的李嬷嬷今日也来了。”

谢执瑞凤眼微挑,“她来做什么?”

杨宫正正色道:“奴婢听闻李嬷嬷亲自前去替一位秀女验身,但女婢得到消息后去时已晚,见到那位秀女时,她已经验身完毕。这位姑娘似乎遭受了掌掴,模样十分狼狈。”

谢执不耐烦地闭眼,“告诉她们,手这么长,不想要就给孤自行截肢。”

他储秀宫里的人,一个奴婢都敢随意掌掴。

等等!公主身旁李嬷嬷。

谢执倏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杨宫正:“那姑娘叫什么?”

杨宫正不动声色在心中揣测谢执的用意,同时一边回禀:“祝家嫡女——祝繁华。”

七喜闻言眼皮一跳,屏息等着谢执下令。

谢执瞬间便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他右边唇角微微勾起,勾出一种渗人、意味不明的笑。

在场的杨宫正和七喜两人,听到谢执轻飘飘落下一句:“以下犯上,手都砍了吧。”

杨宫正和七喜二人连忙下跪,恳求陛下息怒。

七喜更是知晓陛下将繁华姑娘当为朋友一事,因此他更加要规劝谢执:“陛下,李嬷嬷罪不至此。如若这般惩处,传出去对陛下、对那位姑娘均都名声不好。”

世人称呼谢执为暴君,倒不是指他苛政,引起百姓不满。而是他性情阴晴不定,脾气暴躁,乖张难测,肆意张扬,没有人能揣摩出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就连从小就陪伴在谢执身侧的七喜,都不敢对他妄自揣测。他与大周历任的帝王,完全不同。

对于七喜的说法,谢执不以为然,他如今都这样了,还需要什么名声。

紫禁城的天上突然传来一声响彻云空的鹰啼,那翱翔在天的雄鹰一直都在皇宫这片天盘踞着。谢执抬头仰视着雄鹰,空中已然飘落下丝丝细雨。

七喜见谢执看着雄鹰,问:“陛下可要唤天地回来?”

谢执静默一会,道:“不必管它,这点风雨对它而言,并不算什么。”

随即谢执收回视线,从七喜手上接过披风。他迈着步伐,迎着风来的方向,将披风抖开,随即一甩手披在身上。

风吹开他身上的披风,斜飘进来的雨落在他身上。他疾步快走着,下着旨令:“手留着,将她赶出宫去,此生永不许再踏入皇宫一步。”

“杨宫正,麻烦照顾好孤的朋友,直到她出宫之前。”

“诺。”杨宫正行礼恭送谢执,待抬起头时,谢执已经消失在长廊上。

她手中紧握着秀女们未来一月的考核命题,心中已有计量。

——

“当今陛下只有一位妹妹,便是如今的长乐公主。李嬷嬷是太妃娘娘拨给长乐公主的女官,整个宸汐宫都听她调遣。”

“姑娘初来乍到,先前可与李嬷嬷发生摩擦?”

一方葵形铜镜衬映出女子清冷的眉眼,繁华伸手轻触左脸上的巴掌印,脑海里不断在回荡着杨宫正给她上药时,无意在她耳边念叨的话语。

今日初选结束后,杨宫正便带着繁华去了现在的住所,并且亲自帮她上药。这两句话便是杨宫正上药时,繁华听来的。

繁华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从中拿出那枚金步摇。她双手指尖均捏着金步摇的首尾两端,微斜着头仔细端详着这金步摇,似乎要将这金步摇看出花来。

许多嘈杂的声音往她的脑海里涌去,无数被她忽略的细节瞬间被放大。

“这季家二公子无婚约、无青梅竹马,已到弱冠之年。听闻他屋内连通房都无,不知哪家名门闺秀才能嫁给他。”

“那必然是我们大周的公主了。自古以来,状元郎尚公主的事情数不胜数。且公主今年,年芳十六,已到了婚配之时。”

“可不是嘛,下一届科举就是三年后了。这季家二公子是近年来最出彩之人了,听说游街当日,公主也去一睹状元郎俊容了。”

那日在茶楼听到的路人谈话和杨宫正的关心,像是被下了魔咒般,一直在繁华的脑海里反复回荡。从茶楼回来当晚,她就得知爹爹即将远行的消息,因此将茶馆听来的消息全给忽略了。

宴安高中后至今,从未提起过要娶她。她回想起那日再遇宴安,如今细想起来,竟然叫她听出一丝分别的滋味。

繁华的右手无意识地紧握住金步摇,白皙的肌肤下,因为用力过度使得青筋清晰可见。

不,这只是她毫无证据的猜测,她要相信宴安。

可,这件事真的和宴安没有关系吗?

手心传来一阵刺痛,原来是她太过用力抓紧金步摇,反而伤了自个。

那做工精湛唯美的金步摇,沾染上她的鲜血。金光璀璨与暗红液体混为一体,让那金步摇沾染上血/腥的美丽。

那诡异的美丽让繁华害怕,她失手将金步摇摔在地上。

宫女前来送晚膳和换洗衣物,瞧见地上沾血的金步摇后,惊吓地后退一步。

“选侍……”宫女吓得哆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繁华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金步摇。她又想起杨宫正为她上药时,说的另外一句话。

“李嬷嬷是奴,选侍是主子。”

繁华拐了个弯,停在了宫女面前。宫女蜷缩在角落,跪在冰冷的石板上。

她伸手扶起了宫女,温和地朝她说道:“起来吧,你莫怕,是我方才不小心让步摇伤了手。”她说完,还缓缓地敞开手心,露出手上的伤痕。

宫女怯生生地抬起头,繁华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如今身份的转换,让她意识到,命运也并不是没有给予她选择的机会。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那翱翔于暴雨中的鹰,依旧雨中穿梭。

而她孤身立于门前,仰视着远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