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边斜斜落在繁华脸上。
躺在地上的她微微颤抖着睫毛,刺眼的光晃得她睁不开双眸,只能模糊瞧见凌乱的四周,七零八落的木柴散落在她身上。
昨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中,迟疑的痛感也在此刻,传遍身体经脉。她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恍然地摸上左额角处的位置。
痛,有血。
但她平安无事的沉睡了一夜。
她额角的伤应当是昨晚失去知觉摔下来后,无意间被这些木柴所伤。
繁华的手里还抓着没有吃完的饴糖,她端起来重新检查了一番,伸手给自己把了把脉,身体除了虚弱外并无大碍。
她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是昨晚那位公子给她的饴糖有迷药。
“为什么要下迷药……”她想不明白对方的动机,茫然的她坐在地上。那扇被重重枷锁扣上的门扉,传来了钥匙扣动的声音。
她侧身看着眼前这扇门被缓缓打开,所有的光都在这一刻从门扉中朝她汹涌而来。她眨了眨眼,看着门外人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是你吗?
宴安。
她一动不动盯着推开门扉的人,直到一张陌生的男子面孔映入眼帘后,她才收回自己的目光。
“时辰到了,夫人让你收拾一下,老爷该回来了。”小厮只负责传话,他的差事做完后,便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繁华在原地坐了一会后,单手撑着自己的身子艰难从地上起身。
她踉跄着走出柴房,视线在眼前的杉树下停留片刻。昨夜那位公子就曾站在那树后,目睹了她所有的狼狈。
她不知晓对方为何给她下迷药,但这个黑夜是她过得最快的一次。
没有任何痛楚的,度过的最快、最安稳的一夜。
繁华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门上的六角灯笼上。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将两盏灯从木窗上拔下来。她提着两盏燃尽灯油的灯笼,走到了祝府与季府的公墙下。
她仰头凝视着这堵墙,墙上怎么也没有出现那温润公子的面容。但不知为何,她相信她自己的直觉,她信宴安必然来过的。
也许是在她昏睡的那段时间里,他已经来过了。
繁华如此想着,鞋子无意间踩在一尖锐的物件上。她下意识地收回脚,蹲下身子去查看。她发现墙角边有瓷器碎片散落在泥土里,周围有打扫过的痕迹。
显然这是未打扫干净落下的瓷器碎片。
她蓦然想起昨晚在烟火盛开时,她听到的那声破碎的声响。
“宴安,宴安是你吗?”她有种强烈的直觉,是宴安他来过了!
无人应答,只有虫鸣鸟叫之声回应着她。
繁华提着两盏六角灯笼,快速向她的院子方向跑去。
两侧树影倒退,满树开满嫩芽的枝丫在不断向光延伸。
她跑回自己的院中,没有瞧见熟悉的身影。她顺手放下了两盏六角灯笼,又往她同宴安常去的偏院方向跑去。
在那繁花盛开的春日,嫩意布满枝头的树下,有一身姿卓越的公子于这春日中缓缓转身回头。
他身着一身暖黄/色的春衫,头戴金色玉冠,极薄的唇角边始终挂着温润的笑意。
他唤她:“晚晚。”
繁华顿住脚步,改为一步步向他走去,直到停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位置上。
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先道了声:“恭喜。”她始终记得他高中之喜,那是他蛰伏追逐二十载所求之事,如今总算得偿所愿。
季宴安目光所及一片柔和,此刻他的眼中全然是她。在瞧见她额角上的伤痕时,眸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悲悯心疼之色。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去触摸着她额上的伤,“晚晚,这般的日子你过得太苦了。”
繁华明了他的心意,知晓他在心疼她,反倒安慰他:“有爹爹和你陪着,苦日子里也有甜的。一切都要过去了,宴安。”
待她从家中嫁出,爹爹和主母便不再为了她争吵,爹爹也只会是允棠一个人的爹爹,主母再也不会再刁难她了。
所有人的人生,都会重回正轨。
季宴安的眸色却闪烁了一下,原本触摸她额角伤口的手迟疑了会。繁华一下子就留意到他的异样,不解地看着他。
季宴安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般,温和一笑:“我的晚晚在所经万般磨难之后,依旧保持着一颗善纯之心。”
“我的晚晚,终究是与她人,很不一样。”他的指尖顺着她脸上的血迹缓缓移下,直至挪到血痕的末端,默默为她拭去那血痕。
“可我心疼。晚晚,我想让你过上好日子。”他抚摸着那道血痕,眼中在强忍着某些异样的情绪,眼中和语气流露出克制的不舍。
繁华察觉今日的宴安有些情绪反常,以为他是在自责自己考上了状元,却依旧无法改变她的现状而愧疚。她主动垫起脚尖去拥抱季宴安,安慰道:“我知道,宴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季宴安愣了一瞬后,方才缓缓伸手回抱她。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尽情宣泄出眼中不舍的情绪。
他说:“晚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宴安。”她浅笑一下,刚想笑问今日的他,为何脆弱的像个几岁孩童般,就被一股更强有力的怀抱紧紧抱住。
那将她嵌入骨血里的力度,快要将她窒息。
她试着推了一下他,不解问道:“宴安?你抱得太紧了,我有些难受。”
在她话音落后,他倏地就放开了她。同时往后退了一步,朝她说了句:“抱歉。”
繁华微喘着气摇摇头,以示没有关系。季宴安伸出手想帮拍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他那刚抬起的手,瞬间又落下了。
他掩饰的很好,繁华并未发现他这一小举动。
繁华休息了一会后,便觉得好多了。她有好多问题想问季宴安,想问他为什么这么久才来见他。
想问他,在她病倒后醒来桌子上的金步摇是不是他留下的。
想问他,昨晚是不是在烟火盛开时便来了,是不是还看见了她同陌生男子相处的场景。
想问他,打算何时来娶她。
她好多话想要同他说,但季宴安却突然朝她靠近,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他掏出了他随身携带的手帕。
洁白的手帕一点点擦拭着她额角上鲜血,擦拭着她沾有泥土的脸颊。她望向他,他眼中有着盛大毫不掩饰的爱意:“晚晚,再等等。你日后必然会与现在截然不同的。”
“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纯白的手帕脏了,染上了泥土和鲜血。但未被泥土和鲜血弄脏的地方,依旧保持着一片纯净。
繁华从小就认识季宴安,对他的情绪最过了解,今日的他过于反常了。
反常的,让她有些害怕。
他从来都是克制和理智的一个人,很少外泄对她的情意。他善于藏拙和蛰伏,又是一个极其善于察言观色之人。
窒息的拥抱,毫不掩饰的爱意,这一切都太过反常了。
她思考着莫不是昨晚恰巧被宴安瞧见了,她同外男说话,因此宴安生气了吗?
于是她试探着问:“宴安,你昨晚可曾听见我唱民谣了吗?”
祝府柴房的位置同季宴安的厢房位置,只有一墙之隔。她同季宴安第一次见面,便是他听到她带着哭腔的歌声,循声而来。
她全神贯注地盯着他脸上的神色,如若他真的误会了,她便同他说开来。昨夜那公子,她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
谁知季宴安却神色如常的答道:“晚晚,抱歉,我并不知晓你昨夜唤过我。昨个夜里祝府上空燃起了烟火后,我才刚踏入府门。”
“晚晚,抱歉。最近官事上太忙了,疏忽了你。”
“我后面曾想去寻你的,但太晚了怕打扰你,便想着今日一早再来寻你。”
繁华看着眼前一脸愧色的季宴安,半信半疑道:“真的没有来过吗?”
“嗯。”他浅应一声,从袖中掏出上好的玉颜生肌膏将它打开,再伸手沾上一点药膏,耐心地为她涂上伤口,“我的晚晚美貌动人,脸上可不能留疤了。”
繁华随意撇了一眼他手中的药膏,认出了这是上好的玉颜生肌膏。
她问;“宴安,你怎么会有这么昂贵的药膏?”这种生肌膏一般只有皇亲贵族或者备受重视的大臣才有。
季宴安不急不慢答道:“我知晓你平日里总是会受伤,特地向主母讨的。”
“宴安,你不必为了我去向季夫人讨要这药膏。你忘了我的医术是跟爹爹学的,也能将身上的疤治好。”繁华担心季夫人又会为难他。
宴安是庶出,且生母早逝。季国公并不管院中庶子,他院中的庶子多了去,季宴安只不过是其中一位。季夫人虽并不虐待苛刻院中的庶子,却并不喜这群庶子。
“晚晚,别怕。如今府上的人见了我,都会对我客气三分。”他将玉颜生肌膏塞入她的手中,“主母并未为难我,你只管收下用。”
繁华低头看手中的玉颜生肌膏,指尖温暖的触意转瞬即逝。
待她抬起头时,风儿吹起两人的发丝,她看着宴安郑重其事的同她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忙自己的事了。”
他就站在那儿,明明就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繁华却不知为何觉得两人之间似乎隔着一条银河般,那么遥远。
“晚晚,我走了。”他朝她告别。
“嗯。”繁华颔首,在心中笑自己内心生出这些荒谬情绪。她替他理了理衣领,说道:“走吧,记得照顾好自己。”
他未曾再言一语,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全是不舍,像有许多话未说完。但他还是迈开了步伐,离她而去。
繁华目送着他,远远地瞧见迎面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季宴安停下来朝那道身影作揖问礼,双方简短交谈一阵后,那道熟悉的身影朝繁华的方向走去。
繁华看清楚来者何人后,欣喜地呼喊一句:“爹爹!”
祝愿全一手拎着食盒,另外一只手伸手拦下了她:“晚晚啊,站在原地不动,爹爹走过来即可。”
“你瞧瞧爹爹给你带回来什么?都是你爱吃的。”
“哇,是豆浆和小笼包!”是少女欢快灵动的声音。
听闻父女俩交谈声的季宴安顿住脚步,侧身回头朝她温和一笑。
十四年来的岁月匆匆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当年树下的稚童均已长大。
他用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道:“晚晚,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随即,他再度回身,背向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