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
繁华不知道如何去回答他的问题,她是祝府的丫鬟,还是爹爹的女儿祝府的姑娘。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她本人都不知晓。
“我自然是府上之人,犯了错被关在此处。”她模棱两可地说道,并将这个问题抛回给谢执,“公子又是谁,为何深夜出现在此。”
要知晓这个地方连祝府的下人都不愿前来,眼前这位公子可是折返而归。
是的没错,繁华十分确认眼前这位公子,就是方才留灯于她的那位公子。她对于这道声音,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认错?
繁华的脑海里立即一闪而过刚才的场景。
糟了!刚才她将窗外男子误认为季宴安,将自己无人知晓的秘密告诉了他。她内心警铃大震,但很快反应过来,她刚才那番话中并未曾指名道姓说出任何人的名字,对方也并不知晓她是谁。
没有人会知晓她有过这么不堪的过去,也不会走漏风声传到主母耳朵里。
谢执细细观察着眼前女子的五官,暖黄的灯光柔和落在她身上,照亮她灰扑扑的脸。她脸上神情一会迷茫一会喜一会惊恐忧虑的,短短几瞬,竟比变戏法还要精彩。
但,她无疑是长得极美的,特别是那双湿润带有故事感的月牙眼,更为她本人添上神秘的面纱,还有一层可怜的破碎感。
像,但又并不相像。
谢执在心中暗暗将她和画像之人作为对比,他很明确的知晓,眼前女子并不是她。
她已经去世十八年了。
谢执垂下眼睫,蹦的极紧的脊背和腰腹缓缓松懈下来。刚才是他想叉了,前来祝府是他临时起意,就连祝太医本人都不知晓。
这一切,都是凑巧罢了。
待他再睁开眼睫时,他心中已经想好了怎么回答眼前女子的问题。
“小小商户前来求医,不巧遇上祝太医出诊去了。”
这样也便能解释了,为什么他折返而归的原因。
繁华对此番话,她只信一半。她并不相信拥有这种周身气度者只是商户,她爹爹是天子近臣,专为天子看医,上府求医者一般有权有势的大人物。
他身份是假,求医应该是真。
浓黑的夜色中,深深插于窗木之中的灯笼烛光炫煌,照亮神色各异的两人。
繁华手里还握着他给的东西,几乎没有思索,她便开口询问:“求医吗?公子身子哪里不适。”
“头疾。”谢执并没有隐瞒,轻飘飘落下这两字。他的鼻间一直萦绕着一股淡香,一股沁人心鼻的药香。
这里地处祝府偏隅一角,无人居住。刚一路走来,这府上也并无种植药材。这股药香到底为何而来?难道是祝府的药房在此吗?
还是来源于眼前的姑娘。
灯火被夜风吹的明灭恍惚,眼前的姑娘眸底闪过几丝笑意。谢执不解她为何而笑,他还未曾开口时,便见她低下头去在身上寻找什么,并道:“公子平日里是不是常生气。”
谢执蓦然,并没否认。朝堂上那群老东西,年纪不轻说话倒是挺难听的。
“你如何得知?”
“头疾四因,一因起居不慎,坐卧当风,受外邪入侵。二因情志抑郁不畅,导致肝火失于泻堵。三因平日饮食不节,或劳食伤胃。四先天不足,或年老、久病不愈。”
繁华终于在身上找到香囊了。
她抬头,手肘撑在窗沿边,拿着香囊的手单撑着一边侧脸,另外一只手的食指正敲着窗沿。
提起这些,她兴致勃勃地同谢执介绍:“四因下还有多种诱因,瞧公子面相与体魄,应当是二三因较为准确。并未把脉,方才我也只不过试探一问。”
谢执微微眯起双眼,她在拐弯抹角说他摆着一张臭脸吗?
不过此话异常耳熟,祝太医就常常在他耳畔念叨,让他勿动肝火。
繁华见他听懂了,将手中的香囊从窗户中递出去。
让谢执头疾缓解的香味来源,便是此香囊。
这是繁华前头为主母所做的香囊,那日她前去将香囊交给主母,却无意间听到主母同祝允棠的谋划。那日回来后,她便病倒了。主母那边听说她病倒了,也未曾派人前来讨要这香囊。
这香囊本就是主母故意为难她想出的法子,主母想要的并不是这香囊,而是一个折腾她的过程。
此时的她并不能表露出自己的身份,眼前这位公子也未必会相信她会医术。但医者仁心,既然遇上了,她必然不能坐视不理。
“这香囊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你的头疾,香囊上并无落款,只是一枚寻常香囊。”她话中有话,在拐着弯告诉眼前的公子这并不是私相授受的香囊。她是女子,这世道女子赠男子香囊有表明情意的意思。
谢执的视线落在这一双指若削葱尖,白的发亮的手上。他一眼就看到她关节处生出的、尚未完全愈合的冻疮。他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如今这个气候,她的手怎么会生出冻疮?
繁华见眼前的公子迟迟没接下她的香囊,以为他还有些顾虑,便解释道:“公子若不放心,可出门后去寻个医馆查探清楚功效。”
谢执不动声色地多看了她一眼,缓缓将香囊接过,礼貌朝她道了句:“多谢。”
繁华有些意外像他这样的公子哥,竟然会向她道谢。但转念一想,窗外的那两盏六方灯都还是他赠的。
他是一个面冷心善之人。
于是繁华从木柴堆上下来,退回屋内。谢执不解地看着她的一系列操作,起初还以为她是摔下去的。但听到屋内平稳落地的脚步声后,他否认这个猜想。
屋内的繁华整理了下衣裳和发髻,将身板挺得笔直,用着此生最标准的礼仪,对着窗户郑重行礼道:“萍水相逢,谢君留灯,还君之恩。”
俩人隔着一堵墙,一人在屋内行礼,一人在屋外凝视着前方,似能透过眼前的这堵墙看见对面的人。
高高挂起的六角灯,同时照亮了彼此二人。同处于黑暗中的二人,只有这一片小小的天地是有光亮的。夜空不再有璀璨的烟火,一切都归于平静。
谢执握着手上的香囊,如她所言,这只是一枚普通的香囊。这枚浅银色的香囊上,绣着精致的兰花图案。除此之外,并无落款或者小字。
谢执半阖眼,将香囊垂挂在腰间。
待他再抬眼之时,窗边又出现她的笑颜,她正眉眼含笑地看着他。
谢执莫名想起刚才行至半路,不经意窥见的窗中丽影。原本被月色模糊的画面,如今正清晰呈现在眼前。
她似乎在为他收下这一枚小小的香囊而高兴。
“你很高兴?”
繁华乖巧点头,自然高兴。她跟着爹爹学医,空有一身医术却没真正的帮到他人。小时候她学艺不精,所学习的渠道不是医书便是爹爹口中讲述。
她日日困在这庭院中,也很难接触到外人。就连主母吩咐的采药,都是派家丁将她送至荒山让她一人采药。那荒山里连兔子都很少,更别说人了。
“为何?”谢执十分不解,就因为一个香囊而已吗?
繁华思索了一下,想着如何去和谢执解释。难道要告诉他,你是我第一个医治的人吗?我以前医治的都是小兔子,小鸟之类的动物吗?
谢执就站在原地,看着繁华陷入纠结的情绪中。
“因为……”她拉长尾音,直勾勾盯着谢执的双眸,真诚夸赞道:“因为我遇到如公子这般好的人,心中自然欢喜。”
这是她的实话,这是她十八年的岁月中,唯数接触不多的善意之一。
繁华以为,寻常人听到这番夸赞都会含蓄推却。可此话一出,眼前的公子目光悠悠地从她脸上掠过。
“说罢,你犯了何错被关在此处。”
“手上又为何有冻伤?”
说好话是吧?他不吃这一套。
面对他的问题,繁华沉默了。刚才片刻的欢愉,此时全都烟消云散了,一下子又将她拉回现实当中。
方才明艳的女子,瞬间失了颜色。
她道:“顶撞了主母,就被关在此处受罚了。至于手上的冻伤,我本是这府上的浣衣丫鬟,冻伤本就是寻常之事。时候不早了,公子早些出府吧。”
她已经下了逐客令,但谢执却依旧站在原地不动,眉间轻蹙,原本刻意收敛的气场在这一刻又泄露而出。
不知为何,繁华紧张得额间冒出一层细汗。即使隔着一堵墙,繁华站在他面前有种无处而遁的透视感。
谢执知晓她没有说实话。
起风了。
被风吹落的竹叶从远处飘来,正好从二人中间飘然而过,直至飘零落地。
“公子,难道我们以前认识?”繁华努力在脑海里回忆着过往的人生岁月,她坚信自己从未遇见过眼前的人。不说别的,就凭他这么出色的长相和气度,繁华若是见过他,便一定会有印象。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有些熟悉。
“不认识。”谢执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垂在身后的发丝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在空中飘逸出好看的弧度。
他迎着风,迈着步,往风中走去。
她不信他,他也不是多管闲事之人。
风吹起他身上用金丝线绣着祥云的贵气黑袍,并将他的话语一块送来:“糖记得吃。”
糖?
繁华这才想起手心里还握着他送的物件。
她轻轻拆开最外层的纸,手心中央正放着几块饴糖。这位公子,竟然随身携带饴糖?
繁华轻轻拿起一块放入口中,是甜的。
甜意席卷了她的整个口唇,片刻之后繁华的视线逐渐模糊。她食指指腹抵在太阳穴的位置,身子失重般从窗户边跌落下来。
咚的一声,她摔倒在地,杂乱的木柴堆也悉数滚落在她身上。
躺在地上的姑娘,沉沉睡去。
在躺下前,她脑海里只萦绕着一个念头。
她就不该,随意接受他人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