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上斜着插入的灯笼,随着夜风微微摇晃。
那两人只简短的交谈两句话后,便再无声音。
繁华不确定屋外的人走了没有,因为她连两人的脚步声都无法听见。不知是因为她身处的环境当中,均是鼠虫窸窣的声响,还是因为那二人是习武之人。
她想看看是谁窥破她的困境,赠与她这一束光。
“你……还在吗?”她试探性开口。
没有答复。
估计已经走了。
繁华眸中闪过片刻失落,可她还是想亲眼瞧瞧他是否真的走了。
柴房是没有设置挂灯笼的壁架的,但赠她灯笼之人,却能安稳将灯柄嵌入这窗木之中。
他无声的在用行动告诉她,没有条件,那便自己创造条件。
繁华借着照进来的光亮,勉强看清柴房里的布置。屋内堆置了不少劈好的木柴,偶尔还有几个鼠类从木柴上一溜而过。
有了光,她便不怕了。
她挑选了一些木柴将它们叠在窗棂底下,然后她再双手抓住窗棂上的木桩子,脚轻轻踩上底下叠好的木柴上。
第一次,失败了。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她不断调整底下木柴摆放的顺序。
终于,她可以双脚站在木堆上了。
她头一次在柴房里,瞧见了窗外的景色。虽然窗外入目之处,大多数都是一片漆黑之色。但那高高遥挂在天边上的月儿,却慷慨的赠与大地光辉之色。
那朦胧的淡光落在叶子上随着晚风在晃动,那树下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留灯之人走了。
爹爹今日出急诊去了,按照以往情况,今晚爹爹会留在对方府上值夜,直到病人情况稳定后方才回府的。爹爹不在,主母便也不会放她出来,她要在这里待上一宿了。
短暂的光明过后,又是只有她一人。
繁华伸出手去触摸窗外的两盏六方灯笼雕刻的花纹,这两盏灯由紫檀木制成,看着并不像府上的灯笼。相反,繁华似乎还见过这种款式的灯笼。
她仔细打量着窗外的两盏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瞧见过这种款式的六方灯笼。
“但是谢谢你。”她发自内心的感谢这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咕噜咕噜,是从她腹中传出的声音。
繁华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她已经一日不曾进食了。
以往爹爹休沐回府的日子里,她只有和爹爹同桌用膳时才能进食,其余时候里主母是不允许厨房给她任何吃的。
爹爹在晚膳前出诊去了,这晚膳她自然也就吃不上了。
好在这样的苦日子也快要结束了,她在心中如此这般安慰自个,她必然不会长久困在这祝府之中。
可是宴安为什么还不来寻她?
她仰头望着与她相伴的孤月,不由低哼起初见宴安时唱的歌谣。
寂静的夜里,独属于女子的温柔低吟之声越过祝府的城墙,传入隔壁府上。原本一直在墙下徘徊之人脚步一顿,仿佛思忖了许久后,才终于迈出步伐往府内走去。
繁华一边低哼着,认真仰视着天上的一颗颗繁星。朦胧的月光落在她身上,映的月色下羸弱的少女渡上一层耀眼的光芒。
风拂过颈,拂过秀发,拂过她如玉般的脸颊。
她看见有一人提着一盏孤灯,从幽经深处,踏月而来。
刹那间,万物归空,还于混元。天地之间,只余他们二人。
亦如她五岁那年,第一次被关入这祝家柴房初见季宴安那般。
光亮暗淡,虽没看清来者的长相,繁华却能通过这高大颀长的身形,不疾不徐的步伐,勾勒出来者的容貌。
这首歌是她同宴安约定好的暗号,他若是能听见,便知晓她想见他了。
他一定会来见她的。
如今,他便来了。
只不过繁华觉得今日的宴安有些奇怪,即使对方不疾不徐地向她而来,她却感受到他身上漫不经心散发出的威压。
她吟唱的声音越来越低。
先头刚小病一场,又一日不曾进食,她的手脚有些发软。
好在,窗外那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
歌声停止了,同时她放开抓住窗户的双手,身子顺着墙沿慢慢下滑,直至她坐落在那堆柴火上。
脚步声也戛然而止,窗外虫语低喃,嗡嗡作响。
一抹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刚好落在她沾有泥土的脸上。她微微睁开眼,抬起头凝视着窗外的明月。
她说:“是不是只有在这里的时候,去仰望天上的月亮,月亮才会如此美丽。”
窗外寂静无声。
她伸手去抓那束光里飘浮的浮尘,什么也没抓住的她看着光束中的浮尘,自言自语道:“变的不是明月,变的人是我。只有像我这般的笼中鸟的人,才会在这种时候有如此感慨。”
“今日嬷嬷将我关进柴房前,我曾祈求她们给我一盏灯。我天真的以为你中了状元后,她们会对我好上那么一点点……”说到这里,她自嘲一笑。
是她忘记了,这些嬷嬷都是主母的人且折磨她这么多年。不论她日后际遇如何,她们都不会对她手下留情的。
“幼时你常常问我初见时那一身伤是谁弄的,如今我终于有勇气说出来了。我五岁那年,她们将我关在瞧不见光的屋子里,刮伤我,放蚁虫啃食我鲜血的那群人便是她们。”
窗外的人蓦然抬眸,脸色霎然间白如纸张。谢执的贴身太监终于追上他,刚想开口喊陛下,却被谢执一记眼神扫视过来。
七喜张开的嘴立即噤声了!
窗子里头的姑娘并未察觉窗外的异样,她抱着自己的双膝陷入了以往的记忆中,“有的蚂蚁是毒蚂蚁,红肿流脓,不给上药。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人置身在黑暗中那啃噬你骨血的痛,那磨人的声音……”
七喜霎时间瞪大双眼,眼前的谢执眸中已经染上一丝戾气,暗藏着杀意。
糟了糟了!七喜条件反射地想开口打断里面的姑娘,让她不要再说了。但前头陛下已经警告过他,他不能插手此事,这姑娘就自求多福吧。
繁华说完前头那句话后就没有再出声了,谢执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看了看夜空后用眼神示意七喜。
七喜身子一哆嗦,陛下这是要将他送上天的意思吗?
柴房里头传来动静,谢执也没管七喜有没有弄明白他的旨意,留意着屋子里头的动静。
繁华说了这么久,却没有听到宴安的回应。从宴安高中状元郎开始,一切都有些不太正常。
“宴安?”她试探性开口,同时并尝试着重新将木柴叠好。
谢执正站在高高的木窗的底下,并没有回复里面人的问题。
因为,他不是季宴安。
“宴安,我饿了。”繁华继续试探道,以往他每次来都会给她带吃的。
外头传来衣裳相互摩挲的声响,繁华一直盯着窗户,没过多久就有一双骨节分明、白净修长的手从窗外伸进来,缓缓张开手心。手心上有一个不规则,被纸包裹着的东西。
繁华并不敢接下,因为这手的主人并不是宴安!
季宴安是个文人,他的手指关节处并无茧子。
窗外的人似乎耐心告罄了,一道清冽带着不耐的嗓音响起:“拿着。”
他的语气并不强硬,繁华却不知道为何下意识地就接过他手中的东西。
这声音有些熟悉……她不久前才听过。
她对窗外之人的好奇心,让她一时间忘记手上的东西,脑海里只剩下一个问题——这个熟悉的声音主人是谁?
为了弄清楚窗外之人的身份,她重新踩上堆积成功的木柴堆上。在重新窥见窗外景色时,夜空中接二连三升起一缕缕光。
那缕光停在半空中,砰的一声,绽放出五彩斑斓的烟火。
她直直楞在原处,全然忘记了自己接下来所要做何事,痴痴仰视着这突如其来的烟火。
夜空下,谢执最先闻到不是烟火气。反而是一股淡淡的,带着让人安神的中药香,一直萦绕在谢执的鼻间。不知为何,谢执感觉头疾没那么严重了。
他甚至,并不觉得这烟火声刺耳、聒噪。
谢执站在繁华正下方的位置,二人块仰望着夜空的烟火。隔着一堵墙,他在她看不见的视角里,抿成一条线的薄唇似乎微微上扬。
烟花四溢,热烈浪漫。
炙热明亮的烟火,一同映在两人的双眸中。
谢执缓缓回身,看向窗户里的女子。她在看空中绚丽的烟火,他在看她。
他唇边原本就浅薄的笑意逐渐一点点消失,直至消失不见。
窗里的女子即使身着朴素,脸上沾有泥土,却依旧难以掩饰她那张脸的绝色之姿。
他微微怔了一瞬后,眸色却沉了下去。
繁华察觉到异样的视线,她不由垂下头,视线刚好和谢执对视上。
眼前男子,一身金纹黑袍,矜贵非凡,长着一双绝世无双的脸。
他是繁华此生中见过最好看的人,但他周身气场太过强大,又拘着一副生人勿近的神色,委实叫人不敢与他对视。
烟火转瞬即逝,它耗尽生命只为燃放这瑰丽的瞬间。而被烟火所掩饰下的院中,似乎有瓷器打碎的声音。
不知是谁将什么物件打碎了。
繁华望进这一双冷淡莫名又带有压迫感的双眸里,莫名紧张起来。
他的视线一直锁定在她身上,在烟花彻底落幕之时。
她听见他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