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颜走回山洞时,脚步有些发飘。
翦舟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兽皮床上等待,见她独自回来,便出声问道:“她找你说什么?”
男孩清冽悦耳的声音被风递进耳中,步颜震了震,才堪堪回神。
她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半晌,蔫答答地回应:“没什么,她去附近探探路,说晚点回来。”
翦舟闻言点点头,澄明透彻的金眸从上到下将她扫视一番,修眉忽地一皱:“你怎么无精打采地?”
这话戳中了步颜心坎,她郁闷地又看了看他,摇摇头在他旁边不远处坐下不说话。
翦舟目光深深,见状也不再问,攥住别在自己腰间的香囊定定凝望她。
少女及腰的乌发一半绾成双鬟髻,一半如云般垂落披散,莹白胜雪的面颊在幽黑的洞中熠熠闪光。
清澈的水眸掩在长睫下,似心不在焉在想些什么。
她在思考钟千酒所言的可信度。
步颜眼睛直视着面前的篝火,火光跳动,落入她眼中宛如虚幻的诡影。
钟千酒告诉她,现在的翦舟不是真正的翦舟,而是他在此境中幻生出的心魔,是阻碍他清醒的存在。
“你来到这里,也是为了救翦舟吧?”
白裙少女附在她耳边低声问,还警惕地划了个结界隔绝二人的声音,“外面世界他身受重伤,不尽快消除心魔会令他彻底迷失在此境。到那时就晚了。”
步颜没吭声,等到她从自己颈侧起开,才道:“仙长认为自己的话有几分可信?”
钟千酒顿了顿,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你不信我?”
“事发突然,保险起见我不轻信任何人。”步颜有自己的考虑。
先前卷入心劫时她和翦舟待在一起,明明白白只感知到他们两人的神识,现在凭空冒出来两师徒还怂恿她杀他,怎么想也是他们比较可疑。
“步姑娘,我无意与你为敌。”钟千酒冷了脸色,“我将真相告诉你,是在赌你我都想救翦舟。”
她从虚空捉物取来那盏青铜引魂灯,径直举到步颜眼前。
“灯芯装的是翦舟一缕断发,现下虽没了仙力,你若想深究,用神识一探也能知道是不是他的。”
步颜对上她清冷深邃的黑眸,视线稍稍错开,“我也无意与仙长为敌。只是单凭一缕头发,说明不了什么。”
讲这话时她心里也打鼓。
难道翦舟昏倒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可圣佛门这么多人,要求救也轮不到找天衍宗的人啊。
“你既如此固执,那我也不再强求了。原本我见心魔信赖你,才想着托你相助更省事。”
钟千酒收起铜灯,对她的态度也骤然急转直下,“你想对那冒牌货说什么也无妨。但你若是碍事,我天衍宗为救道友斩一只妖也情有可原。”
冒牌货指的当然是这里的小翦舟。
她声若寒泉,朝步颜投来怠慢高傲的一眼,扫袖拂去结界飞远。
那种眼神步颜很熟悉,是多数修真者惯常看低阶妖族的眼神。
难怪她敢就这么当面把计划告诉她,因为在这位钟堂主眼里,凭她这样的小妖根本掀不起大浪来。
步颜长睫一颤,思绪收回,忽然感觉到身侧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朝自己瞥来。
“你脸色好难看。”翦舟道,“像被人欺负坏了。”
“谁敢欺负我?”
步颜嘴硬,心里揣着事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你别看着我,我累了,想小睡一会儿。”
翦舟注视着她躺下翻过身背对自己,清隽冷淡的脸上首次出现无措的神情,思索片刻后欺身靠到她旁边。
“那女人欺负你?”他语气中含着笃定,“是她惹你不开心?”
步颜本就担心他发现什么端倪,现在又见他执着追问更是愁得不行,装作疲惫的样子捂住耳朵,“没有没有,你别多想了。”
她发髻上缀着的两串花形环佩磕在草床,发出清脆的叮铛响。
翦舟的心也跟着那两声响沉了沉。
他苍白的手伸到她耳边,犹豫了半晌,最终改为虚虚落到她手臂上。
“有谁欺负你,我替你出气。”他轻轻摇晃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别难受了。”
步颜觉得自己简直快要愁成苦瓜了。
她由着他温柔扒下自己的手,一张鹅蛋脸因着瘪嘴的动作拉长,像极了一根苦涩到极点的苦瓜。
这孩子怎么就能是心魔呢?看他这小胳膊小腿儿地也不像哪。
心劫历劫者最阴暗脆弱的本性都会在心境里被放大,最终幻化成心魔对其极尽折磨。
譬如好赌之人的心魔便是一场永不可胜的赌局,贪婪之人则是面前摆着金银珠宝却一样也带不走。大多都是遭遇的困境和幻象。
像翦舟这样心魔和化形融为一体的她还是头一次见,她甚至怀疑钟千酒在诓自己。
毕竟谁会自己对自己有执念?
步颜越想越头疼,一会儿回忆起钟千酒先前重复多次的“杀”,一会儿又觉得翦舟搭在自己手臂的小手温热柔软。
她长长叹了口气,一转身把翦舟拽倒:“躺好别动,安安静静睡一觉吧。”手垫在他脑后避免撞疼他。
猝不及防被拉下,男孩水银般的长发倾泄。他偏过头去正对她,小小的瞳孔倒映出她放大的脸。
少女正闭着眼假寐,花容月貌尽收眼底。
他淡红的唇紧紧一抿,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打扰她昏昏欲睡的倦意。
不多时,她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
翦舟觉得自己仿佛静止了数载光阴,连脊背都已僵硬。其实他这样平躺着侧头并不舒服,但他不敢动。
山洞正中间篝火释放出融融暖意,将这阴冷昏暗的洞穴都变得更加温馨,像极了一处安逸宁静的小窝。
翦舟眼睛一眨不眨凝着她,目光渐渐变得缱绻隽永。
从他有意识起,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哪里又诞生了什么怪物,又有什么人闯进来,所有事都令他倍觉乏味。
直到她出现,才像给这片死气沉沉的空间注入鲜活。
“是你先招惹我的,那要记得对我负责。”他低喃,隔空描着她的眉目,眼中满溢着欢喜。
他并不懂自己对她是什么样的心情。
只知道好不容易等到她出现,他便全心全意只想按着她的喜好,把这里变成她想要的地方。
这样她就能开开心心留下来,一直陪着他。
翦舟放下手,轻之又轻地翻过身,与她面对面侧卧。少女红唇微启,呵出一团又一团的暖气。
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满足地闭上双眼与她同眠。脑海中畅想着两人未来相处的点滴,唇角浮起一抹浅笑。
入夜,外出的师徒两人一前一后回来。
凌向天最后进入山洞,顺手使剑气凝出一道禁制将洞口封上,随后把拾到的柴火添入火堆。
做完这一切,他抬头看向洞内,这才发觉气氛有一丝异样。
洞内三人都坐得离篝火很远,步颜和翦舟在一起,钟千酒则独自抱着剑闭目养神。
蓝衫青年剑眉紧皱,拘谨地搓搓手,犹豫一会儿抱着寻来的山果走到钟千酒身边:“师父,弟子摘了些鲜野果。”
“你自己留着吃吧。”白裙女子摇头,冷若冰霜。
凌向天一震,磨磨蹭蹭少顷,又来到步颜身边:“步姑娘要尝尝吗?”
步颜正拿着根树枝在地上随手乱画,闻言也摇摇头:“不用了,我不饿。”说时连头也不抬一下。
凌向天:“……”
他低头看了眼果子,像是想到什么,用水重新冲洗一遍,这才蹲下身递给翦舟:“小白小友,你一天没吃东西该饿了吧?先吃点果子吧。”
青年脸上挂着和善亲切的笑,见男孩掀起眼皮朝自己看来,嘴咧得更开笑意更甚。
翦舟木着脸接过,瞟一眼野果后顺手递到步颜面前:“吃吗?”
“不吃。”少女闷闷不乐。
“这果子谁都不爱吃。”翦舟停顿一下,忽而恶劣地弯唇笑起来,将果子塞回青年手中,“那便你吃了吧。”
凌向天:俺是做错什么了吗?!
蓝衫青年弱小可怜又无助,泪眼汪汪地捧着“谁也不爱”牌野果缩到墙角,独自黯然神伤。
步颜对这一切毫不关心,她在地上划拉了半天,终于将纷杂的思路理清,抬起头好巧不巧正对上钟千酒看过来的目光。
她眼尾上扬,漆黑的眸中冰冷淡漠,像是凝着千年不化的雪霜。
钟千酒与她对视,转眼又望向翦舟,竟是突然起身直直朝他们走过来。
“你要做什么?”步颜心神一凛,立即警惕地将翦舟拦到身后。
如今她还判断不了钟千酒所言的真假,倘若误判,那杀了翦舟的后果只能是所有人都一起困死在这里。
白裙少女斜着眼睨她,对她的防备不屑一顾。
她抬高手臂,宽大的袖口便顺势滑落,露出她一截雪白的手臂来。
皓腕间系着一串朱红色玛瑙手链。
钟千酒手越过步颜,将手链举到翦舟目之所及的位置,温声道:“你看一眼这个,还记得吗?”
她清冷的面庞五官紧绷,眼睛也死死盯着他的脸,像是极其在意他即将说出的答案。
翦舟额前的银发投下一圈阴影,金眸疏离:“不记得。你给我看这个,是想做什么?”
钟千酒悲恸似地咬唇:“你当真一点也记不起来?这是我进阶元婴时你赠我的贺礼,真的没有半点印象吗??”
字字伤心,仿佛强装的镇定都倏然间支离破碎。
原本在沮丧装蘑菇的凌向天猛地转头看过来,不可置信道:“师父,您是说小白小友是……”
他蓦地不做声了,眉眼沉重下去,“咻”一声自腰间抽出银剑,闪身便飞掠到这边来。
步颜几乎在同一时间也挡到翦舟面前。
她秀眉紧蹙凝视着钟千酒,心中的震撼翻江倒海。
这泫然欲泣的表情,这幽怨不甘的语气……
难道说在外面的世界,翦舟和她有一腿??
回想起翦舟昏迷前焦急梦呓的几句“千酒”,步颜脑壳一凉,只觉得一盆狗血兜头浇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翦舟:完犊子,老婆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