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邺京方向的官道上,镇南王府的车队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
谢懿随意曲膝坐在宽大的马车之内,拉开长长的礼单,另一头在娄俊手中。
娄俊指着礼单边笑边道:“这些粟麦稻种,皆是去最为肥沃的田间高价收得,再从中挑选,弃去品相差的,全都圆圆滚滚。陈姑娘还特意画了个五谷丰登的桶,矮胖敦实,特意找木匠做了,又涂了朱漆,桶中间分为五格,由木头挡板格开,将五样谷物粮食分装进去,到时候找两人抬着进宫,不知道有多喜庆,正合送给陛下。”
谢懿凉凉道:“最主要还是便宜,是吧?”
娄俊讪笑:“陛下身系万民,大邺以农耕立国,想来见到靖临百姓送的五谷丰登,理应高兴才是。陈宫人说,她们吴国的大长公主一贯崇尚俭朴,想来咱们邺国陛下也盼着百姓安居乐业,理应也喜欢这样的寿礼才对。”
近来忙着入京,小王爷军务缠身,竟无暇他顾,为邺帝准备寿礼之事便全权交托给了娄俊与江颐,直到出发之后,他才想起过问此事。
不过此刻将礼单细细看过,小王爷也不得不承认,陈叶果真是侍候过吴国大长公主的宫人,备办的寿礼经济实惠还讨喜,冲着他与靖临百姓这份沉甸甸的心意,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皇帝也挑不出什么错。
他放松的朝后倚在厚厚的靠背上,好奇道:“陈叶便再没提起过她的积蓄?”
娄俊与江颐相处多日,与她有商有量准备了一回寿礼,但见此女胸怀宽广,不但不曾计较他们讹诈她的积蓄,还尽心尽力办差,凡事为镇南王府着想,忍不住要为她说几句好话。
“陈姑娘慧质兰心,微臣观她常有奇思妙想,说不定于经营一途也有独到见解,不论她在吴宫经历如何,或是吴国细作,但其人确实堪用。两国休战,此次殿下回京,也许留居的日子不短,不如……把咱们王府里亏损最厉害的几间铺子交到陈姑娘手上,让她试试?”
他怕谢懿不肯答应,又道:“反正她身边一直跟着咱们的人,真要有吴国人与之联系,正好以她为饵,把吴国细作一网打尽,这叫……”
“一石二鸟?一箭双雕?”谢小王爷闲闲道:“你这是府里又周转不开,或者铺子赔的太厉害了,死马当作活马医?”
娄俊急道:“殿下是不曾见过,陈宫人虽在深宫,但熟知民间物价,微臣曾好奇问过,她不是很小就进宫了,又如何得知。她说吴国大长公主有个习惯,每年都会从宫中秘密派出一批人,前往各地市井间,旁的也不做,只探听盐茶粮食布匹等各种物价,由此判断当地经济水平,百姓生活。久而久之,大长公主殿内侍候的宫人们对此都略有所知。而大长公主每每叮嘱身边宫人,她一人卧不过半张床,吃不过一碗米,切记不可铺张浪费。”
谢懿原本半躺在车厢内,闻听此言不由坐直了身形,面现钦佩之色:“真是可惜了。”
娄俊道:“微臣也觉得可惜了。”他见小王爷有所松动,便道:“殿下觉得微臣的提议如何?”
谢懿若有所思,又靠了回去:“再说。”他道:“陈叶积蓄颇丰,不似一般宫人,说不定她还是吴国大长公主心腹宫人,你若太闲,想办法打听一下她的真实身份。另外,把吴国那帮舞伎也添到礼单上,送进宫去。”
娄俊:“……”
他很无奈:“除了旁敲侧击,微臣最近跟着陈宫人备办寿礼之外,还派吴女所居院落干粗活的婆子挨个打听过,但那帮舞伎与陈宫人原本就不在一处,相互之间也不认识。”
从开着的车窗恰能瞧见后面长长的车队,中间几辆马车载着吴女,也有舞伎嫌热撩起马车窗帘,露出雪肤花貌的脸蛋,娄俊再三确认:“殿下,真要将这帮舞伎送进宫去?”
“你舍不得?”小王爷调侃道:“要不要从里面给你挑个养在身边?”
娄俊连忙拒绝:“微臣哪养得起?”
小王爷轻笑,理由也很充分:“你不是嫌府里银钱紧张,正在想办法开源节流,哪有闲钱养闲人?”
东宫所赐的美人不能送回去,否则等于打了东宫的脸,可吴帝送来的舞伎却可以转送邺帝,省了府里的嚼用,还能将陈叶与众吴女隔开。
他冷眼旁观这些日子,陈叶身上有一种奇怪的特质,她似乎很容易与周围的人打成一片,还不是混入其间,而是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别人的主心骨。
吴国舞伎如此,聂蓉如此,眼瞧着连娄俊都忍不住为她求情说话,试图为她奔走,虽然初衷是为了缓解王府的拮据,但对她的能干十分欣赏。
他忍不住要想,陈叶这样八面玲珑聪慧能干的人,在吴国大长公主身边,难道会被埋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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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爷车驾之后,紧跟着一辆普通的马车,车内坐着的正是江颐与聂蓉。
聂蓉离京之时,满怀壮志,再度回京却难免恓惶无助,愁颜不展。
江颐还指着她一路能吃到可口饭食,见状自然要替她排忧解难:“聂妹妹,回京便能见到你娘亲与幼弟,按理来说是件高兴的事儿,怎的你好似很为难?”
前阵子聂蓉终日沉迷做菜,倒将争宠的心思淡了,但眼下要回京复命,而她在镇南王府一事无成,除了多学了不少吴宫菜式,连小王爷的真面目都不曾见过,亲近的事情更别想了。她自己倒不在意小王爷的宠爱,但却惧怕嫡母与嫡姐的责难,更怕带累了亲娘与幼弟。
聂蓉也知道吴女主意多,当即将自己烦难讲给她听:“……我自己倒无所谓,反正已经离开了聂府,在镇南王府日子过得比在聂府舒心多了。”没人找茬刁难,也不必时刻想着巴结人,每日快快乐乐沉迷厨事,时间飞逝。
“只是……回京之后,太子妃必定要问我可否得小王爷的宠爱,说不定还会让我左右小王爷之事,我该如何回答?”
江颐没想到她原来愁的这个,当即出主意:“这有何难?你到时候便撒谎说自己深得小王爷宠爱,而小王爷除了宠爱你,还宠爱吴国晋献的妾室,你忙着与我争宠,顺便跟太子妃多讨点名贵的首饰衣料打扮打扮。反正她又不能派人进镇南王府来盯着你,内情如何你知我知!”
“讨,讨点名贵的首饰衣料?”聂蓉作梦都没想过有一天去骗嫡姐聂芝。
江颐坏笑:“要是能讨来银子,可要分我一半,算作酬劳,我还可替你出主意抵挡你嫡姐与嫡母的责难。”
聂蓉在她手底下没讨到半分便宜,故而对她极为信服,当下应诺:“一言为定,姐姐可一定要给我出主意。”
陈叶从吴宫到靖临,去国离家,若是她不知内心几多惶恐,可她观陈叶并无半点惶恐,还能与小王爷身边的人打成一片,短短日子便结了义弟,成了小王爷心尖上的人,连娄俊都跑前跑后听她差遣。
得她襄助,聂蓉内心稍安。
此后朝行晚宿,江颐有时跟聂蓉在一处,有时在小王爷马车上,与他细细商议进宫献寿礼的细节,或者有时与“义弟”并肩骑马,迎风驰骋。
难得“义弟”近来心情不错,她央了小王爷讨要了一匹马,两人在官道上赛马,大长公主摸摸空空如也的荷包,渴了便央求:“阿重,前面有家茶铺,不如你请阿姐喝杯茶?”
谢懿吃惊于她的马术娴熟,却忍不住逗她:“阿姐不能白花我的银子,不如咱俩来比赛,若是你能超过我一个马头,我便输你十两银子,如何?”
身无分文的大长公主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来没穷到如此境地,听到十两银子顿时眼冒绿光:“说话算话啊!”不等对方答应,已经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谢懿在后面忍不住低笑,真没想到入邺之时随手便能赏人金叶子的陈宫人,为了十两银子要跟人拼命。
他边笑边骑,思虑娄俊提议,竟不觉心动。
最终的结果,江颐以一个半马头赢得十两白银。她也不抠,豪爽请众人喝茶。
山道上的野茶铺子,冲了滚沸的水泉水,味道竟也不坏,再配以现烤的饼子,也能消渴解乏。
茶铺的老板娘瘸着一条腿忙进忙出,为众人准备吃食,江颐窜进厨房打探,见到墙上挂着一条粗壮的野猪熏腿,从内往外沁油,不由眼馋。
“店家,这野猪腿可卖?”
老板娘笑呵呵道:“小娘子既喜欢,便卖于你。要不要民妇做熟了?”
江颐交了银子,踮起脚尖便要亲自来提野猪腿:“不必,我有一妹子,厨艺非同寻常,交到她手上,定能变成一餐美味。”
正说着,身后站过来一道身影,越过她的手,轻松取下了挂在梁上的野猪腿,轻笑:“阿姐赢了我十两银子,到时候聂美人做了美食,你可别独吞啊。”
江颐在女子之中已算高挑,但谢懿身量颀长,到底要比她高上许多,他轻轻松松提着野猪腿往外走,江颐调皮心起,笑道:“亲兄弟明算帐,你阿姐我近来穷困潦倒,这只野猪腿可是我白手起家的本钱。聂妹妹做出美食,阿弟想吃也容易,拿银子来买!”
谢懿失笑:“你这可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两人说说笑笑,出得厨房。
萧重与娄俊远远看着,颇觉不解:“小王爷骑术乃是老王爷亲自上手教的,竟不能赛过陈宫人?”
娄俊捂额,小声低语:“阿重,你打光棍可真不冤。”
萧重:“说的好像你讨到媳妇了。”
娄俊:“……”
他要为自己辩解:“我没讨到媳妇,那是因为我日夜为王府庶务操心,太过忙碌,无暇娶妇。你讨不到媳妇,就是性子不讨小娘子们喜欢,不得已只好打光棍。”否则怎的瞧不出小王爷有意相让,才让陈宫人赢了十两银子。
小王爷分明是极为满意陈宫人置办的寿礼,故而暗中奖励她。
往日他何曾见过小王爷生出逗弄小娘子的心思?
也就陈宫人指挥着众吴女惊魂一闹,才在小王爷这里挂了号。
娄俊暗暗希望陈宫人并非吴国细作,能够长久留在小王爷身边才好。
江颐不知娄俊心中所想,支使着谢懿提了熏干野猪腿送到内眷马车上,果然半道上错过了宿头,她们在野地里架起锅,拿野猪腿做菜,还有离开之时从王府库房顺来的干菌子,按碗高价出售,赚了二两银子。
娄俊笑眯眯端着野猪腿肉炖各种菌子,凑近了谢懿小声提醒:“殿下您瞧,陈姑娘可真会赚钱。”
远处,聂蓉掌勺,挨个给亲卫们打菜,而陈宫人则站在一旁收铜板,热情招呼:“您吃好,喜欢再来。”架势十足。
间或与聂蓉相视而笑,显然赚到银子开心之极。
谢懿挟一筷子菌子入口,只觉咸香鲜美,咬一口菌子比肉还香:“这么会赚钱,怎不在吴宫去掌公主的私库,跑来这山野间绞尽脑汁赚几个铜板,还真是屈才。”
可恨的丫头,枉他顶着她“义弟”的名头,竟都不曾便宜他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