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颐莫名其妙失去了人身自由,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煎熬。
她晚上睡不着,枯坐在院里回想这些年走过的路,扪心自问从不曾亏待弟弟江留。
这么多年,残酷的朝堂斗争多半都由自己应对,而母后向来病歪歪靠不住,还时常容易答应顽固老臣家眷的各种请求。她在宫里当了半辈子隐形人,先帝生前被贵妃压得喘不上气,还得出宫避居才能保住一双儿女,等儿子继位荣升太后才算扬眉吐气,虽病着却也不耽搁她见外人。
谁人不知吴国皇宫太皇太后人老成精,皇帝年幼不知事,太后虽病怏怏却极喜揽权,但凡求她的人姿态摆低些,哭得再可怜些,无论多大的雷她也敢趟。
最心累的便是江颐,她一边防着老臣子们在前朝挖坑设伏,一边还得忍受亲妈无限度的拖后腿,有时候难免失去耐性,对江留严苛一些,逮着他跟小黄门嬉戏打闹而耽误了上交的功课,自然要教训几句。
但江留每次挨了训都乖巧认错,她每次都摸着弟弟的脑袋叹气,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皇弟赶快长大吧,等你亲政之后,皇姐便可以好好歇着了。”
结果皇帝是亲政了,她却被送来邺国——重新奋斗。
歇是不可能歇着了。
邺人跟吴人向来没什么情份,只有战船上打出来的仇恨,提防她们一行如祸国妖姬,锁在院里半个月,连出门透口气都不肯答应。
舞伎跟侍候的小宫人们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圈个三日五日尚能忍受,但连着半个月被锁在逼仄的小院里,抬头便是四四方方的高墙,难免心浮气躁,互相之间不再客气。
众女先是言来语去带着火气,过得几日摩擦升级,由拌嘴升级为吵架,最后竟差点打起来。
江颐原本不耐烦管这些琐事,以往也没谁敢在她面前大吵大闹——敢于大吵大闹的早被近侍拖出去打死了——耳根子实在不安生,她便插手管了一回。
谁知这些人跟粘牙的糖糕似的,粘上就甩不脱,此后再有矛盾便互相扯着对方非要请陈姑姑评评理。
陈姑姑:“……”
——姑姑我看起来像这么好脾气的人么?
江颐烦不胜烦,便组织小宫人砸门,两两一组大有破门而出的架势,一组砸累了再换一组。
门外的守卫起先还忍着砸门声按时送饭送水,至多呵斥一句:“闹什么闹,老实点!”
后来发现这帮吴人太过闹腾,呵斥也不管用,白天砸门就算了,还专挑大半夜奏些鬼哭狼嚎的曲子,吵得人不得安生。
谢懿去营里半月,头一日回王府住,刚入夜便有东宫送来的聂美人勇闯书房送宵夜,描眉画唇暗送秋波;后半夜刚刚入睡便被一曲高亢的唢呐从梦中吵醒,还好他心脏强劲,不至于当场被送走。
“这是哪家子赶着天亮出殡?”他侧耳去听,疑惑问旁边榻上的萧重。
“听着倒不像送殡,像是闹丧。”萧重说话的功夫,不止唢呐声冲天,别的各色乐器也紧随而上,在静夜里传出老远,尤其吵人。
谢懿再难忍受,怒冲冲从床上爬起来大骂:“都是死人吗,外面怎么回事?”
萧重连忙安抚他:“主子别恼,问问娄俊便知道了。”
娄俊一头汗跑进来,满面愁苦回话:“……禀主子,是那些吴人在闹,属下已经着人去喝止了。”但貌似没什么用。
他话音方落,唢呐声似乎要冲破云霄,隔着好几个院落往人耳朵里钻,大半夜听着瘆得慌。
娄俊:“……”
谢懿黑着脸:“……这就是你打理的王府?”连个安生觉也睡不了。
他在军营里不得自由,还要忍受萧重的唠叨,做主子有一堆军务等着他处理,做亲卫还得站岗,好不容易想睡个懒觉也能被萧重从被窝里扒拉出来,随餐还有一堆唠叨等着他服用。
他受不了的时候便跟萧重对呛:“阿重,你是我爹行不行?”
管那么宽!
隔着面具谢懿几乎都能想象得出萧重的表情,对方向来严于律己更严于律主子,习惯了他的大逆不道,眉毛都不曾动一下呛了回去:“属下要有主子这样的儿子,早一顿板子打个皮开肉绽!”
——何至于苦口婆心磨嘴皮子?
谢懿:“……”
他从小没个正形,亲爹谢长明接掌了老王爷的军权,便将谢懿丢给老父抚养。
谢老王爷一生戎马,后来过继了谢长明,老来有靠,对孙儿疼入骨髓,读书习武一样没落下,但却将孙儿养成个自由散漫的性子,纵着谢懿跟个小霸王似的,连宫里的皇子们见到他都要礼让三分。
谢长明后来回京,发现儿子已经被惯得无法无天,亲自挑了十几个与谢懿一般大的儿郎做玩伴,唯一的要求便是要规劝管束小主子,表现优异者有赏。
这便是谢懿身边一干亲卫的由来。
其中表现最为优异的当属萧重,还多次受到谢长明嘉奖,这才是他规劝谢懿的底气。
大半夜被吵醒不能睡觉,谢懿见娄俊无能,竟不能压下吴人的吵闹,怒冲冲带着一干亲卫杀向吴人所居院落。
与此同时,江颐半躺在小院的摇椅之上,催促众人继续演奏。
感谢她亲弟弟江留的大方馈赠,也不知是否考虑到邺人于乐器制造上稀松平常,他送出来的舞伎除了配备侍候的小宫人及演出服之外,还配备了四名乐师,以及满满几箱乐器。
其中琵琶二胡笙箫笛瑟都不算什么,最有杀伤力的还属鼓与唢呐,一雄浑一高亢嘹亮,单拎出来都能演一场,组合起来威力倍增。
起先只有小宫人砸门,众人都巴不得能得自由,自然乐见其成,待得晚上江颐命人抬出乐器,众人便有些退缩。
小歌期期艾艾:“陈姑姑,这……不大好吧?”
小南也往后缩:“姑姑,我……我不会乐器。”
其余舞伎也要后退,江颐反问:“难道你们想被一辈子关在这院里,关到老死?”
众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小时候被拘着习舞练曲,谁知一朝被送出去竟如囚犯打入死牢,三餐粗糙不说,连院子也出不得,正是青春莽撞的年纪,被江颐反将一军,想到这辈子的囚徒生涯,也难免生出一种孤勇,各个道:“陈姑姑,您说怎么办吧?”
“我们都听您的。”
江颐很干脆:“不自由,毋宁死!”
“不自由,毋宁死!”
众人品一品她话中之意,再见她言辞铮铮,都信了她的邪,各自分配乐器开干,会的不会的先抄家伙弄出响动再说。
小院吵闹如沸腾的油锅里倒了半碗水进去,听着里面各种乐器的喧闹,中间还夹杂着“不自由,毋宁死”的口号,谢懿被吵得脑仁生疼,不等娄俊开锁,他便抽出守卫腰间佩剑斩砍下去,铜锁应声而落。
院门被一脚踹开,院内顿时一静。
院内供给有限,灯光惨淡,一众吴女被关太久,懒于梳妆,又值半夜,大都披散着头发,如同酆都城放出来的一群孤魂野鬼,相约来凡间闹事。
谢懿提剑一脚踏进来,面具狰狞,身后跟着的亲卫皆是相同的面具,看不清表情,但从他提剑的动作来看,其人心情似乎正处于暴怒状态。
吴国众女见状,皆被吓到,纷纷往江颐身后缩,小歌甚至上牙磕着下牙:“姑……姑姑……”话都说不利索了。
江颐从躺椅上起身,挡在众人前面,眉眼平和,微微欠身施礼,距谢懿的刀尖只有一尺左右:“见过镇南王。”
身后众女吓的纷纷行礼,胆小些的已经跪倒叩头。
谢懿甫一进门,目光便捕捉到了领头闹事之人,果如尤俊路上所说:“那陈宫人瞧着不大像服侍人的奴婢,倒好像是吴国宗室女,颇有主子的架势。”生的美就算了,还是个喜欢找死的?
难怪会被送来邺国。
他提起长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冰凉的剑刃紧贴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斥道:“这是在做什么?”
江颐直起腰身,正对着面前一张瞧不出五官的面具,很不走心的道歉:“我等自入邺以来被圈在此地,不知外间情形,夜来思念故国,故而想着排演一出大戏,不曾想扰了王爷清静,真是对不住了!”
谢懿:“……”
镇南王一口恶气憋在胸口,竟被人堵了回去。
可恨那女子仰头看天,还装模作样打个哈欠:“呀,竟都已经这么晚了,该休息了,大家还不散了?”
众吴女屈膝行礼迅速撤离,眨眼如同潮水般退了个干净,满地都是散落的乐器,留下个烂摊子给江颐收拾。
“不自由,毋宁死?”谢懿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手中长剑紧贴着那女子脖子上的血管,只要轻轻动一下,她便要血洒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昨天的更新,今晚十二点之前还有一章更上来,本章留言掉落小红包,以示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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