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第一行。
只有冒号,前方刻意留有一段空白称呼。
因为在“……的叶姝同学”前,江望川还没有想好适合她的形容词。
“尊敬的”太官方,“可爱的”太亲昵。
于是正文先落笔,从简单自我介绍开始。然后便是柳城的雨,一中的雪。时间就这样从笔尖溜走,夕阳也老去。
最后一句结束语还没来得及开头,卧室门便“砰”的一声被人砸开,响起两男一女的哄笑声。
“小畜生!鬼鬼祟祟的,又在干什么?”
江望川抬起头来,是群不速之客。
他不动声色地将信纸翻过面,准备塞进手边的书里。小动作很快被最前排的江如怜眼尖瞅见,忙冲到他跟前,弯下腰要抢。
江望川往后退了一步。
江如怜皱皱眉毛,大小姐一样嚷道,“什么东西,拿出来!”
他固执地把手放在身后,声音漠然,“你不知道这样做很没礼貌?”
目光少见的凌厉,像只缅因,被触犯领地而竖起毛发。
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江如怜有些惊讶。到底才十四岁,还是个没经过风浪的孩子,闻言脸色变了变,怯怯退到江海身后去寻求庇护。
“大哥,小畜生胆子肥了,竟然凶我……”
江海冷笑一声,走过去抢他手里的东西,可他就是往后瑟缩,还想往旁边跑,被江河一把拦住。
“跑你妈的!”
越发这样,他们越对那东西感兴趣。
两个都是吃好穿好、人高马大的公子哥,江家的大少爷二少爷。众星捧月,嫡亲嫡子,江望川再挣扎都没用。
单薄的信纸被他捏成一团,揉进掌心里,死死反在身后。他们想得到,便压低他的脊背,掰开他的手指,憋得他满脸通红。
指甲盖刮破了皮肤,月牙印连片刻进肉,他都不肯松开。
江海烦了,瞠目往他脸上揍了一拳,“他妈的!护什么犊子,拿出来!”
毫无防备的一拳。
视线模糊,天旋地转,江望川无力的倒在柜角边,后背磕得生疼。因为瘦得过分,连脊椎骨都凸了出来,显得整个人像根柴。
额际汗水源源不断地滑落,他在地上挣了挣,想爬起来拿回自己的信,却被人一脚踩实了胸口。
江河打开那团皱巴巴的信纸,望着里面的钢笔字,一边念一边咯咯怪笑:“你好!我是高三(7)班的江望川。我想,你应该对我有一点印象……哈哈哈哈……”
“啧,这不会是情书吧?”
“写给谁的呀?那女的被你喜欢,也是真倒霉。”
“不会是你们学校最丑的吧?”
江如怜瞅见,在一旁也是嘲讽不已,“谁会喜欢他,垃圾堆里捡来的小畜生,狗都不如!”
“对啊,小三的孩子,估计自己爸爸是谁都不知道,还想来我们江家碰瓷呢!”
“想要家产的贱种罢了!死不足惜,我呸!”
“……”
恶毒的嘲笑声不断在上空盘旋,流言有了形状,也有了让世界畸形的力量。
江海将他的信一字不落地读完,然后撕碎,像是在对他做什么大快人心的惩罚。他什么都没做错。
刚要爬起来,肚子上又被踹了一脚。不厌其烦的拳打辱骂,最脏的话,最恶毒的字眼。
从胸膛到胳膊,酸痛锥子般挖进心脏,掏出一个两个洞。
漫天碎纸飘洒,放慢动作一样下着雪。
最后那句话他没机会再写完。
算了。
反正他也没资格。
01
这两天的天气不好,乌云挂着,阴沉得很。
叶姝托人从柳城寄了点粽叶过来,又肥又翠,在茶馆院子里支了两把竹椅,跟谷声一起包粽子。
“小叶姐,你喜欢吃啥馅的?”
“腊肉馅。”
“哦对,你老家那边腊肉粽很好吃。”
小时候叶姝住在柳城,整个城镇都以茶叶和肉粽出名。
十几年前叶华也是赶上了好机遇,趁风口把所有积蓄投进茶叶项目里。索性发了财,才能越做越大。
那是他值得吹嘘一辈子的成功,因此在往后的投资上也越来越激进。
谷声自顾自地说:“我喜欢吃白粽,蘸点糖,可好吃了。”
叶姝笑道:“那你多包点白粽。”
谷声眼睛一亮,“都给我吃吗?”
“不,我有个朋友也爱吃。”
谷声噘了噘她的小圆嘴,“小叶姐哪个朋友这么重要!”
实在忍不住空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肉脸,叶姝笑眯了眼,“乖,包你的粽子吧。”
02
六月气温上升,院子里蚊子也增多不少。
叶姝去二楼挑了套水绿的新中式旗袍穿,临出门时吩咐谷声记得打开蚊香液。今天客人不少,谷声忙里忙外,叶姝趁机打了个车出去。
平时她很少在茶馆以外的地方穿旗袍,弯腰、乘车不便是一回事,另一方面还是外边太过吸睛。
但有时候又不得不这样。就像演员换好戏服,走下舞台穿过大街小巷般惹人注目。
今日跟郁深的约会定在一家咖啡馆。刚好,就是他们大学里分手的那一家店面。
可惜六七年过去,门牌和店主早已经换了,装潢也是完全不同的网红风格。
抿了口咖啡,叶姝轻轻用纸擦掉杯边的口红印,给出评价,“这家比之前那家要好喝。”
郁深笑了笑,“那人呢?”
“什么人?”
“我跟江望川。”
还真是喜欢跟他比,不论何时何地,什么话题,最终的归宿好像都是江望川。
她难得轻松下来,开了个幽默玩笑,“这么关注,你是不是喜欢他?”
结果他差点因这句话把咖啡吐出来,“吃醋,小心眼,你不懂么?”
还真是坦率。
叶姝装作几分惊疑,“所以你要把我抢回你身边?”
“你本来就是我的,”话落兴许觉得太过自我,怕她不舒服,忙添加一点惯用伎俩,“如果不是是你爸把我们拆散,我们现在应该已经结婚了。”
结婚。
这两个字在他嘴里,说得跟上班、下班一样轻易。
她半垂下眼,声音低落下来,有种道别的预征,“我想了很久,这些天跟你一起很开心。但我也知道我们不可能了,你现在是江如怜的,以后也只会是江如怜的。”
郁深眉头一蹙,“只要你觉得我不是,我就不是。”
“你每天都在她身边,跟她一起吃一起睡。”
“我也可以跟你这样。”
叶姝睁直了眼,窗口里的风总算吹进来一点。心里猛然浮现一些画面:难过伤心的,关于死亡的,关于崩溃的。
心上涌过一股郁气,眼泪瞬间啪嗒落在了咖啡桌上。
“我不要。”
她嗡嗡着嗓音,扭过头去不让他看见泪水。看着坚强,又还跟过去一样任性。
也许有时候生活就缺点这样的调味剂。
郁深心上有些触动,怔了两秒。面上同情她,私下底又不觉一阵怅惘。好些年了,没人在他面前这样。
上一次这样的,还是一些个争风吃醋的夜店小姐,想要的都是他兜里的钞票。没人想要他的心,他的心不值钱。
原来个人的价值还是得从回忆里找,这不就找到一个。她是真的爱他,愿意信他撒的谎,愿意在谎里醉生梦死,不肯醒来。
因而他也耐着性子,坐她身边去哄,“乖,给我点时间。”
这句话对所有的女人适用。
她照样耍小性子,“我要你现在就跟她分开。我才是先来的,现在显得我是什么人?小三?”
“你不是!——芝芝,她帮了我很多,我至少要找到机会才能离开。”
这回她干脆不说话了,起身作势要走。
郁深忙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拉过来,放进掌心里。拇指揉搓着她湿热的掌心,像手里盘了一串玉那样玩弄。
“不走好不好?”
她的眼泪掉个不停,都快把他心脏淹没了。因为想成为他的独一无二,意义重大的眼泪。
应该拿副画框把这滴泪裱起来,挂在墙上。告诉他世界的每一人,他不是没人在乎。
“乖,别哭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艺术跟灵魂总算合二为一。然后递上一个温暖又像避风港的拥抱。
他像抱了只冷嗖嗖的猫,刚从新主人的家里跑回来。身上有点脏,但他多好,不嫌弃。
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哄小孩般拍了拍她柔软的背,涌入鼻腔一阵温柔香气,跟水一样,是她身上独有的,多年不变。
以前郁深喜欢埋在她的颈窝里,吻她长而细瘦的脖子。衔住一块柔软颈肉,制造一个暧昧的草莓印。
那样做,灵魂总会格外踏实。爱他,就是把全部都给他,包括所有别的可能都要抹杀。
他便会像蜷缩在摇篮里一样,专心且不必深谙世事。
平日他从不轻易许下承诺,叶姝却是个例外。
他声音深情又郑重,“芝芝,除了她,什么条件你都可以提,我都能满足你。你爸也好,亦或者别的什么。”
闻言怀里的女人动了动,抬起头来,眼眶边上挂着滴清泪。
“真的?”
“真的。”
“好啊。”
声音清亮,赌气似的,还存有一丝哭过的沙哑,“那我要去江如怜的床上,跟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