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 12

一夜风雪,吹白了银杏枝。

叶姝跺跺脚,把鞋上的积雪抖落。

教学楼前的梯子铺着活动用剩下的红毯,防止行人因结冰脚滑。

刚收好伞,她身后倏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几句少年之间打闹的玩笑骂声。人影闪过,“啪”的一声,雪球砸到他背上,崩开后又是一场小雪。

追赶的几个少年横冲直撞,来势汹汹,叶姝怕他们玩得太尽兴,自己遭受波及,忙不迭往后退了一步。却刚好踩到红毯以外的区域。

鞋底打滑,一个偏身就要跌进雪地里,有双手扶住了她。

心有余悸地站直,头发在狂风里乱舞,叶姝回头,竟是位男生。唇红齿白,乌青头发也跟她一样乱飞,上边盛着一层薄雪。

第一反应是把他比喻成松枝。

“呀!”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余光瞥到他脚边散落的一地书,叶姝忙蹲下身去给他捡,“不好意思啊,撞掉了你的书。”

他愣了会儿神,才跟着蹲下,“没关系。”

开学已经大半年,他的每一本书都保管得很好,尤其页脚,没有像郁深那样,都快卷成吐芽的蕨菜尖了。

现在躺在地上,沾到半融半干的雪,污浊的泥水印在书页里。叶姝看了都心疼,匆遽地在口袋摸了摸,掏出纸巾给他擦书。

不免要翻开书,注意到扉页上他的名字。

工工整整的钢笔字,一撇一捺,遒劲有力,松筠般跃然纸上。

“江望川?”

京津有条河也叫望川,位于市中心最繁华地带,朝明夜暗,养活千年历史。只一眼,叶姝便被这个名字惊艳到。

而她也向来不吝夸赞,“同学,你名字真好听。”

与她的大方明媚完全相反,他捺低了头,声音低得几近透明,“谢谢。”漫天嬉戏声里,他比消融的雪还轻。

最后她道了谢,跟他抱着书一起上楼。一个往三班走,一个朝七班去。可能就这样不再有交集,直到她特意跑到班上找他,送来一杯热奶茶。

“江望川,门口有人找你。”

这样一句话他在学校总共听过两次。一次是母亲去世,一次是大姨带他办理转学。

每次他都要从狭窄的课桌走廊挤出来,费力拨开人群。这回所见比以往都要明媚,也超出他早已不再期冀的童年幻想。

不是从天而降的钢铁侠,也不是要带他冲出地球的外星人。

她只是她,那个在雨天借了他一把伞,现在还要冒着大雪,为他送来一杯热奶茶的小姑娘。

“谢谢你上次扶住了我,我还把你书弄脏了,对不起啊。给你买了一杯奶茶,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谢意。”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

而他也依旧没法拒绝她的任何好意。

01

走廊空寂,身后洗手间不断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声。冤魂索命,可惜没人替她伸冤。

酒店铺着一层地毯,叶姝光着脚走在上面不会觉得冷。转弯按下电梯,门开的时候,许知正好站在里面。

见她光着脚丫,头发也有些凌乱,眼里当即露出惊讶,“你这是怎么了,还把鞋给丢了?”

“喝醉了,扔了。”

她紧紧靠在电梯扶手边,婴儿般抱住求生绳索。

楼层显示的红色数字不断减小。跟游戏里的生命值一样,从两位数降到个位数,最后变成一,眩晕失重感陡然停了一下。

她的视线开始摇摆不定,影子有两个,世界也倒了。

高楼倾塌,灯光坠地,从岩浆开始往上慢慢腐蚀,浊化呼吸,撕裂天空。

“呕——”

许知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拍了拍她的背递给她,“你喝了多少?”

她不说话,只是佝着腰吐,最后吐得没力气,还想坐地上。满是她的呕吐物,这哪能坐,许知眼皮一跳,手脚利落地拉她从电梯里出去。

夜风有点凉,从酒店大堂门口吹进来。

他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即便知道酒鬼的话没几句清醒,但还是耐心询问,“要不要给你家里人打个电话接你?”

“不要。”

“总得回家不是?”

“我没有家。”

许知愣了一愣,眼中露出一丝痛心,终究没再继续跟她往深了说。替她拢紧衣服,让她坐在大厅沙发上,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我送你回家。”

“学长。”

“嗯?”

她傻乎乎笑了一声,身体往后一倒,陷进沙发里,声音也变闷变沉。

“我一点都不好。”

许知没说话。

只看见她目光空荡荡,失了焦,仿佛玻璃珠子表面起的雾,整个世界都昏下来了。

02

每次喝醉叶姝就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这次梦里江望川跟她发生了巨大争执。醒来的时候,她还没从他可怖的表情里抽离出来,等回过神才发现,其实江望川没有那样过。

郁深倒是更有可能。

嘴干舌又燥,她从床上爬起来倒水喝,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回了家。现在是凌晨两点,床上却一片空荡荡,夜灯也开着。

身上的衣服她还没来得及换下,隐隐约约记得是江望川接她回来的。

细想也就明白,大概率许知找人要到的联系方式。叶姝找到手机给他道了声谢。

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发现书房关着,门缝里透出一丝光亮。深夜里还在办公。

叶姝倒了杯温水准备端过去,门刚开,他抬眼看了她,顿了一顿方才低头,继续对着电脑对面的人说话。

略略扫了眼电脑对面,满屏外国人的大头——他在开跨国会议,说的是英文,发音标准且流利,带着一口英式慵懒腔调,贵气又优雅。

轻轻将水杯放在他桌上,叶姝面上有些怅然。

不知不觉所有人的人生轨迹都在往更高更远的地方走,她却被诅咒被封印,再也没办法往前。深知不会好起来了,所以这种认命感让她无所适从。

不论高中还是大学,她的英文成绩最好。演讲、作文、听力,样样高分。

听说做医学生还得看很多全英文论文,所以她英文学得最用功,高三就把六级单词背完了。

如愿以偿考进京大,却在大二退学。

六七年都过去了,偶尔她会翻开小说看看全英文原著,单词也还算熟稔。只是光记得单词有什么用。

有些机会没了就是没了,一辈子都不会再拥有了。

那位被所有人表扬夸赞有前途的、年级第一的好学生,最后只剩寥寥四字形容。

——不过如此。

03

一旦半夜醒来就很难再睡着。轻轻合上书房门,叶姝拿了衣服去洗澡。

跟江望川在一起后便很久没再碰酒,失眠的时候便将希望寄托在酒上,搬来他的别墅,因这样或那样的关系,她戒了酒。

男人都爱温柔听话好掌控的女人,叶姝便在江望川面前做那样一个女人。哄着他高兴,于她有利无弊。

很早便听说他不简单,不然一个高中年年吊车尾的人怎么有能力在高三最后一个月完成逆袭。

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其实与叶姝无关。

因为江望川缺的只是一个暂时能阻隔江家那堆坏心思的女伴,省得隔三差五塞些女人给他——而她,也终将收拾行李从别墅离开,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

早便脱离了那群有钱人的圈子,叶姝知道想再回去难上加难。她也不想回去。

因此从未有过能跟江望川天长地久的想法,不爱咖啡还要点,喜欢糖却不加,实在太傻。她边解扣子边摇头。

上衣缓缓褪下,叶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而熟悉,忽又陌生。

伸手抚摸肩上衣痕,一小块凹陷的肉,伤疤似的烙在那,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然而没有痛觉本身就是一种痛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