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姝刚转来京津一中的时候,槐花开得正盛,一如她的十七岁。
老师请她上台做自我介绍,她毫不怯场,声音温柔,却刚好能让坐在最后一排的同学听清。
“大家好,我叫叶姝。姝字出自诗经里的‘静女其姝’,是漂亮美好的意思。”
接着她话音一顿,眼尾翘起,脸上绽开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来,“当然我不是在夸自己长得漂亮,爸妈取的名字,没办法啦。”
笑声掌声,顿时在台下哄作一团。
其间几个少年甚至刻意将掌声放大,很是捧场,“漂亮漂亮,确实漂亮!”
连老师都忍不住笑着摇头。
加她一个,全班人数刚好成双。
班主任便将她安排在唯一的一个空位上,是最后排。旁边坐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精神萎靡,脸色苍白,带着常年熬夜的憔悴。
刚一坐下,他便抬起头来,懒洋洋问她,“从哪个学校转来的?”
“柳城一中。”
他哦了一声,又不太感兴趣地躺下睡觉。
好在话不算多,叶姝跟他互不打扰。
只是他一直没做过自我介绍,课本上也没有任何字迹。
是后来老师点名的时候,他答了一声到,叶姝才恍然清楚,他的名字叫郁深。
那时候江望川十七岁,跟她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但还不够起眼。
他们唯一的交集,是几年前的一把伞。
一把她在梅雨天借给他的,粉色蕾丝花边的伞。
01
鸡鸭鱼肉俱全的饭桌上,少不了一两句融洽气氛的话。
老太太叫人煲了养生的鸡汤,呈上来,第一个打给的便是赵怡,足以说明江家有多看重她。
“小怡,我听说你体寒,多喝点暖汤。”她亲自将鸡汤放到赵怡面前,叮嘱道:“别看现在春末气温回升一些了,但是湿气重,万一没养好身体,以后结了婚可就难办。”
老太太的话另有蕴意,无非就是认定了她以后会嫁到江家来,提前养好身体,好给她生个大胖孙子。
赵怡敛下眉眼,温顺地说:“谢谢奶奶。”
“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老太太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头,“我可是把你当亲孙女疼。”
“我也把您当亲奶奶看的。”
赵家几代经商,家大业大,偏偏还是江家的竞对。老太太千挑万选,最后挑了赵怡,这一点占很大的原因。
江如怜瞥了一眼叶姝,语调带点刻意的上扬:“赵怡姐姐,奶奶真的很喜欢你,以后可要常来我们这呀!前几天奶奶还叫人给你整理了间卧室出来呢!”
赵怡受宠若惊,“这怎么好意思。”
“刚才还说把我当亲奶奶呢!”老太太嗔怪地睨了她眼,又看向江望川,“望川,你也该多回来住住。”
江望川还在替叶姝剥虾,修长干净的手戴着塑料手套,窸窣声响在片刻沉默里格外惹人注意。
他将虾肉端端正正放进叶姝碗里,方才抬起头,应了一声“好”。
叶姝在他身旁小声耳语,“别剥了,吃不完。”
江望川眉毛一挑,“这才几个,多吃点。”
“会长胖。”
“吃虾不会胖。”
“……”
郁深冷眼看着他们两个,拿着汤勺往江如怜碗里盛了勺排骨汤,“下雨天湿气重,多喝点热汤暖胃。”
“谢谢亲爱的。”江如怜诧异道。
叶姝略略抬眼,发觉郁深动作时右手僵硬,夹菜使不上力。尤其盛排骨汤的时候,稍微重上一点,汤勺似乎都有些哆嗦了。
难道受过伤?
江望川看了他一眼,含笑道,“看来阿深的手恢复得不错。”
郁深沉默一瞬,语气表现得十分轻松,“当然啊,托川哥的福。”
“不客气。”
江望川笑着端起高脚杯,向他那边抬了抬,大方道,“毕竟我也没做什么。”
气氛有些诡异。
叶姝敛下眉眼,满腹疑惑。
03
山里雾重,蕴着寒气。咿呀呀的雨,打在芭蕉叶上,只是烫茶的功夫,时间便淋着雨跑了。
半月山庄后边修了个中式庭院,前年建成的,还很新,茶具和棋盘样样不缺。
饭后江望川便独自上楼,跟老爷子在书房聊些生意上的事。老太太支开赵怡去楼上给她拿熏香,跟叶姝两人在庭院里对坐着。
恰好有个茶桌,叶姝便挽袖替老太太斟茶。
茶盒里的茶是她特意带来的,价值不菲。虽说叫做茉莉花茶,胚却是选用绿茶叶烘制而成的,里边夹杂了三三两两的茉莉。
老太太刚抿第一口便尝出不同寻常了,“这是茉莉花窨制的?”
“是。”
“茶叶质量不错,听说你在京津有个店铺就是卖这些的?”
“一点小生意,打发打发时间。”
明白她是什么来路,家世也平平,老太太轻笑一声,眼里满是了然。
“靠自己总比靠男人强。”
话有深意,这番言论叶姝听过不少。
她若长得漂亮便是以色侍人,长得不那么漂亮就是福气好。次数多了,她也再无意解释。
装傻是最不会出错的,她淡笑道:“两个人也总比一个人强。”
这回老太太不再搭话了。
人老了能做的事便一天天少了,老太太唯一的兴趣就是养花,还专门在山庄里建了个玻璃花房。
但年轻人没几个爱种花的,年轻人的生命都活在烟和酒精里。
反正也没什么事干,喝完茶,叶姝便在院子里闲逛遛弯。恰好走到花房附近,便进去瞧了瞧。
花的品种不少,还都十分名贵。尤其现在正逢杜鹃的爆花期,红的粉的,洋洋生机。靠橱柜的一边还栽种着许多水培的花种。
叶姝想起在西北的日子。那时候江望川还不是什么江家继承人,他只是个研究沙漠植物的志愿者,灰头土脸,与黄沙作伴。
只可惜西北种不出多少花,回了京津,他就总送她花。
没有谁不喜欢美好的东西,叶姝生了点探索的心思,刚想往里走,外头便哒哒响起几道细碎脚步声。
有些急切。
也没做什么虚心事,她却下意识闪身,站到橱柜后边去了。一男一女的声音越来越近,边走边争吵。
“那块地皮我要给二表叔的,现在中途出了事故,我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你搞的鬼?”
“怎么会是我,你不相信我?”
“郁深,不要在我面前玩花样。”
“你还不了解我吗?”
事实证明,不是谁都傻得像十八九岁的少女。
江如怜冷笑一声,语气清醒,“我只知道你这人手脚向来不干净。”
郁深懒洋洋地回嘴,“那你不是养虎为患了么?”接着挑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了她一下。
泛着水光的桃花眼太多情,总让人容易误会那是深情。
即便有些莫名其妙,却很奏效,她果真软了下来。
他摩挲着她的耳垂,叹息般地说,“江如怜,明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你又为什么选我呢?”
“因为足够心狠,跟我一样。”
“那我们两个岂非天生一对。”
04
一墙之隔,喘息声浓重。
也不知道这两位流浪的爱神什么时候会离开。
叶姝被迫躲在橱柜后,听了一场长达十分钟的好戏。
其实他们两个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重复一些唇与舌的调情。用肾上腺素的潮水,冲刷片刻前的针锋相对。
或许这就是郁深眼里爱情的意义。
“你先过去陪奶奶,我好像有东西落在花房了。”
路走一半,郁深又折返到花房。推门而进的时候,碰见叶姝是他的意料之中。
她刚好从橱柜背后探头出来,重重橘粉的花影子里,仅仅她一身青绿。长腿细而白,暴露在空气中,有那么几瞬插足到郁深的视线里。
他的喉结不禁滚了滚。
叶姝脸上挂着微笑,“抱歉,打扰到你们的好兴致了。”
神情淡然,看起来真只是过客,亦或者观众。
就是这副无所谓的态度,像个鱼钩吊起郁深的好奇心,“不问我是怎么发现你的?”
她倒也配合,“嗯,你怎么发现的?”
他朝她走过来,影子黑压压,坠在她牛奶般的皮肤上。而后轻轻嗅着她身上的味道,语气肯定万分。
“花房有你身上的香味。”
“是吗?”
不知是真是假,暂且把他当只鼻子很灵的狗,叶姝说道,“我该走了。”
“去哪?”
“阿川还等着我。”
其实她很少叫他阿川,一般都连名带姓,“江望川,江望川”的叫。
只不过对大多人来说,三个字缩减成两个字的时候,距离也缩进了些。郁深便是大多人之一。
他扯了扯嘴角,“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你这么离不开男人。”
话说出口,他似乎并不觉得尖锐。
也是,向来都是他拿针扎别人,怎么会感到痛苦。她是贞洁烈女,疼死都不会喊一声。
叶姝垂下眼,语调疏离,“麻烦让一下,挡着我路了。”
他这才发现她面色有些白,刚煅好的瓷器向来拥有一种破碎感。
“生气了?”
皮鞋忽然往前踏了一步。
逼得她下意识往后退,逼得她撞到花架子。
“啪”的一声,老太太的盆栽落地,是盆郁金香。声音响亮,她惊了一下,下意识朝两旁边看去。
还好附近没有别人。
“芝芝?”他撑在没有障碍物的花架上,把她围进臂膀,“还想跑哪里去?”
姿势暧昧,呼吸滚烫。
叫她小名的人不多,个个都顺耳。偏生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就沾上几分恶心。
也许是因为他身上还有江如怜的香水味。
叶姝冷着脸问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句话应是我问你,费尽心思来我面前,想要什么?”
眼梢还扬着,但眸光意味不明。她的倒影像簇小火,安安静静地燃烧。
对峙几秒,叶姝忍不住笑道,“郁深,你不会以为你对我有多重要吧?”
“拥有全世界的时候,你自然不会把我放在眼底,关键你现在一无所有——”
他似是想起什么,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语气轻柔,“哦对,勉强有个江望川,但你要知道,多少双眼睛对他虎视眈眈,更何况老爷子绝不会让你嫁进江家的——你也看到了,赵怡在老太太心里什么地位,她对你又是什么态度。到时候把你踹掉,那你父亲的医药费应该也没着落了吧?”
他的话似乎戳到她的痛楚,脸又白了几分。
这话不无道理,自父亲出事后瘫痪在医院,她们家一落千丈,母亲又改了嫁。
看着光鲜,但她过得一点都不好。
不用费心思打听,多得是人议论。
“你真是自作聪明。”
叶姝冷冷说着,推开他的手。趁郁深踉跄的空隙,迈着袅娜的步子走了。
走得太急,门都没关紧,旁边靠着一把伞,是她的。郁深嘴角勾了勾,走过去拿了起来。
当了太多年的大小姐,还有点骨子里的清高没被磨掉。没关系,日头还长。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说好了不排雷,但还是想划个重点!!!
——别爱郁深,会变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