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郁深分手那天,京津的雪很大,刚好没过脚踝。告别仪式设在一家咖啡店,祭品是两杯卡布奇诺。
谈话声里,叶姝的脸色逐渐失温。
“为什么突然说分手?”
“我们不太适合。”
叶父总以门不当户不对为理由劝她分手,背地里也约谈过郁深好几次。
这话一出,叶姝便知道他是受了父亲的影响。
“你别把我爸的话放心上,他这人就那样,思想老派,连我妈有时候都受不了——阿深,我是觉得你够好才跟你在一起的,任何困难我们都可以一起解决。”
郁深却移开了她的手。
一半脸在灯下过于曝光,失了真,是她不太熟悉的表情,“跟你在一起很累,我们之间永远都存在差距。”
甚至都没等来第二句解释,他便起身走了。前有未有的决然。
那时候叶姝身上还一种叫做尊严的东西。失恋了,唯一抒解方式也只是多喝两杯玛格丽特,那便足够。
只是她始终不知缘由,一个昨天还抱着你说有多么多么爱你的人,怎么今天就能不容分说地推开你。
真正意识到不对劲,是在分手第三天。
酒吧外面,不乏烂醉如泥的人。只有他清醒如常,晃荡在红晕里,和门口美女低头Kiss。
目光偶然擦过她,有几分意外,却没丝毫愧疚。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你就没想跟我解释?”
“我们已经分手了。”
结局无非又是他先走一步。
那几天很冷,寒风直往骨头缝里钻。叶姝第一次哭得撕心裂肺,连胃部都因罪恶情绪开始痉挛痛苦。
有同学看到她状态不好,上来关心,得知她是分手,眼里满是同情。
没多久她被甩的消息传开了,传开的还有她固执非常的诘问。
没人理解这个时代的纯爱,正如没人理解她为什么每天都去蹲点,等他出来,反复颤抖着嘴唇,艰难问出那句,“为什么?”
而他的回答也缩减成了不耐烦的两个字。
——滚开。
01
叶姝捂住胸口。
心脏剧烈跳动,带着梦境残余的恐惧。脑海里仿佛还在回荡那两个字。
房间没开灯,她摸着黑起身,磕磕绊绊闯进浴室,“哗——”
直到冷水从头浇到脚,身体的热度才降下来。心脏也受控许多,一下一下,如她的生命般微弱。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黑暗中只剩一个微渺的边缘线,影影绰绰藏着。
手指慢慢抚摸上小腹,那儿长着一粒小红痣。不算显眼,甚至单用指腹无法感知到,却是她一生都洗脱不了的悲哀。
02
早上醒来时叶姝嗓子疼得厉害,又感冒了,她翻了个身,旁边空然一片,被子是凉的。江望川早已起床。
她踩着拖鞋下床,用凉水扑脸。
只是感冒,以毒攻毒就会好了。好几年前开始她就这样得过且过,不再有什么讲究,早把老中医爷爷的叮嘱忘到天外。
她又不再是千金大小姐,充其量是个花瓶情人。
“醒了?”
男人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叶姝正在刷牙,回头嗔怪的望他一眼,“干嘛不先打招呼?吓我一跳。”
边说话边喷出一两个泡泡,有点滑稽。在有情人的眼里这叫可爱。
“是你做贼心虚。”江望川伸手环住她的身体,下巴搁她肩上,“又不穿外套?”
嗓音清冽,酥酥麻麻,跟气息混杂在她耳后。
叶姝声音含糊,“都四月了,天热起来了,我也没那么娇贵。”
他点点头,把她抱紧一些,“嗯,不娇贵,跟我种的花一样,稍微不注意点就生病蔫了。”
“——呀,知道知道了,”她嫌他是个教育家,“家里还有感冒颗粒吗?”
洗手间的窗户没关,风顺过来,掀起她的睡衣下摆。浅色纯棉质地,太过单薄。
江望川垂眼,龙头下的水哗哗作响,恰似昨夜三点的雨。
“有。”
“咦?我记得前两天刚吃完最后一包。”
说着要从洗手间出来,轻轻推了他一下。即便隔着衣服,指腹的凉意还是沁到了他。
江望川笑容淡了些,“郑姨早上刚买的。”
“郑姨还真贴心呀。”这回江望川没接话。
阴雨连绵,一连下了好几天。
叶姝去换衣服,江望川便下楼给她冲了杯药。杯子里插着根粉色兔子的汤匙,他们唯一一次逛超市买的。
郑姨在一边看他和药,一边心里感慨万千。这样有钱又会心疼人的男朋友可不多了。
“您早上让我买药,是叶小姐又感冒了?”
“嗯,着了凉。”
话音刚落,江望川停下搅拌的动作,皱皱眉头看她,“二楼的冷水晚上能关吗?”
郑姨一愣,不解其意,“可以的先生,把洗手池下面那个蓝色阀门往里拧几下就行。”
“好。”
等他端药上楼的时候,叶姝还在纠结穿什么。这件衣服比了几下,又换成那件。
江望川倚在旁边桌上看她忙活。他太高了,即便是半坐着,她也才刚好与他平齐。
“这件好看吗?”她把一件白裙子抵在胸前,让他参谋。
“好看。”
叶姝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表情并不满意。
前段时间逛街还遇到过厌烦的老熟人,说她看起来胖了些。话不一定真心,但那天穿的便是这条裙子,白色确实显胖。
想着她把裙子塞进衣柜了,又从里边拿了另一件出来比划。
“怎么不穿那件?”江望川含笑问。
“显胖。”
“哪胖了?”
“哪都胖。”
“不胖。”
她没说话,显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只当那是男人的花言巧语。
江望川又问,“今天要去茶馆吗?”
“打算晚上去看看。”
他把手里的药递给她,“先喝这个,等会儿凉了。”
叶姝接过,温度刚好,只是药太苦,又苦又甜,嘴里都是奇怪的余味。
见她的表情痛苦又别扭,江望川拉过她的手,往里塞了个东西。
硬硬的,叶姝好奇摊开,竟是颗话梅。
她忍不住被这小惊喜逗笑,仰头看他,“呀,这么贴心,给我的?”
江望川嗯了一声,“一巴掌一颗糖。”
是她自己的事,他却把自己当成恶人,叶姝的笑渐渐轻了。
江望川长相出挑,家世更是数一数二。金一页给的资料里说他没谈过恋爱,平时也无心于这方面,却偏偏选了她做女朋友。
有些时候,叶姝自己都觉得不太真实。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运气好,刚开始钓就能钓到一条大鱼。
“今天十四了,”叶姝低眉,一片阴影罩在眼下,“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半月山庄?”
“尽量午饭前过去。”
江家的规矩是多些,每个农历十四都会有个家庭聚会。也就是吃顿饭,喝茶聊聊天,巩固那并不亲密的关系。
从西北回来后,江望川很少缺席这样的场合。盯着他的人不少,稍有差错便会落人口舌。
她抬头思考了一下,“那你应该要走青山路吧?顺路的话,我干脆中午就去店里看看。”
这话说完,室内一片静寂。他刚好逆光站着,表情看不太真切。
叶姝抿了抿唇,语气温柔试探,“会麻烦吗?”
她擅长以退为进。
“不麻烦,”他的声音半晌才响起,“可以先跟我一起去半月山庄,下午送你去店里。”
“不好吧?”
按照他性格设定的圈套,他刚好跳了进去。
忽然发现,在他身上,她收获了不少称心如意的事情。
“怕应付老爷子跟老太太?”
“有一点。”
“别担心,有我在。”
有他在,这话多让人满足。
跟记忆里的冬天一样,紧紧靠着壁炉,烘烤被雪浇湿的衣裙。她就坐在火边上,看水渍一点点蒸发,脸颊也越来越滚烫。
03
绿木浓阴,山环水抱。
叶姝第一次来半月山庄是几个月前,那时她刚从西北回来,和江望川同行。落地京津的时候,顺便来跟江老爷子打了个招呼。
巨大的独栋别墅,门前一池碧蓝春水。由于是阴雨天,起了雾,别墅内亮着明黄灯光。
欢笑声跟着连绵小雨四处飘飞。
“我呀,现在就憋着一口气,等着抱你跟小深的娃娃呢!”苍老的声音听起来和蔼可亲。
“奶奶,您还年轻,干嘛说这样的话呀!”
“我还年轻什么,”老太太又笑道,“赵怡呀,你跟望川的进度也要加紧。”
还不待她口中的赵怡接话,江望川便挽着叶姝的手走进门,“爷爷,奶奶。”
客厅里,几双眼睛同时看向他,而后慢慢移到他身边的叶姝身上,脸色各异。
这是叶姝第一次面对江家这么些亲戚旁支,守得住这么大家业的人可都不是善茬,难免有些不好惹。
但她没有怯场,端着得体笑容,礼貌地打着招呼,“老先生,太太,中午好。”
话落的时候,她目光一移,短暂落到郁深身上,又漫不经心地收了回去。
“过来坐吧。”
到底是高门大户,讲究礼仪二字,从不轻易剥谁的面子。即便再看不起叶姝,老太太还是让人烧了茶端上来。
他们两个倒像是不速之客,来了以后气氛就凝固许多。还是老爷子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快端午了,望川,你爸有没有说过回国的事?”
“没有。”
“你们有联系吗?”
“前些时间联系过,不过他不在服务区。”江望川只微笑叹息,“兴许又是去哪个地方忙了。”
前些时间具体到一个月前,至于联系这件事,则都是交给助理做的。
有关他亲生父亲的一切,江望川都会提前预知好江老爷子的期待,尽量满足。但也仅仅是公事公办的程度,不存在一丝一毫的真心。
“忙?他能有什么忙的!忙着找女人?”老爷子脸色阴了下来,不满地将手里茶杯一摔,“将近五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学无术!”
“啪”的巨响,瓷杯落地,当即破碎。
茶水在地面翻飞,带着一缕滚烫清雾。众人纷纷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老太太招招手,叫人过来清理,随即看了眼江老头子,不赞许地说:“生这么大气,有什么用,世维确实是个不受拘束的,都让你我给惯坏了。”
江老爷子依旧沉着脸,“当初就该打死这个畜生!”
老太太的声音有几分无奈,更多的是溺爱,她看向江望川,语重心长地道:“望川啊,你要好好劝你爸回来,一家人和和气气、团团圆圆的才好。”
江望川淡笑应声:“奶奶说得是。”
早在二十多年前,江世维便成了京津出名的花花公子。
有耐心的时候三天换一个女人,没耐心的时候一天换两个,多到偌大一个京津都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后来老爷子给他安排联姻,强迫他订了婚才在明面上收敛点,却丝毫不影响他在暗中浪荡。
甚至结了婚以后还不收心。
江望川就是在他和原配结婚那年跟外面女人鬼混怀上的——若不是原配过早去世,不知道还有多少复杂的纠葛。
因此对江家来说,江望川是小三生的孩子,身份根本上不得台面。
若非江世维的另外两个儿子一个残一个蠢,这千万亿家产继承人的身份,怎么也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已是人们饭后茶余的聊天话题,不需刻意了解就能知道个七七八八。但叶姝毫不关心,甚至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
临近上桌吃饭的时候,江望川拉开椅子,喊了一声“芝芝”,让她先坐。
成功把在场人的目光牵到了叶姝身上。
芝芝是她的小名,在家他这样叫平常不过。
在江家这样叫,确实有故作恩爱的嫌疑。
老太太旁边便坐着赵怡,一个即将跟他联姻的对象。
长了一张贵气的鹅蛋脸,不论外表还是气质都是上乘,再镶点金边便十里挑一了。
她的气质跟叶姝比就显得清淡许多,不争不抢的模样。就算江望川到了这么久不曾给她打过招呼,连眼神都没递个分毫,她也不恼。
因此叶姝更接近世人口中狐媚样了。
她看了叶姝一眼,笑着开口:“这就是叶小姐吧?长得真可人。”
然而叶姝还没来得及回话,江如怜便阴阳怪气地插嘴道:“这世道,什么人都得有点实力,毕竟再好看的脸也会老。”
叶姝状若不知她话里的深意,点点头,颇为认同地说:“这话不假。”
江望川往她碗里夹了一块鸡肉,温柔问道,“所以芝芝才懂得那么多吗?我都自愧不如。”
多正大光明的帮腔。
偏爱到这个地步,江如怜也不能硬行否定他的话,索性暗自翻了个白眼,不再搭话。
赵怡面不改色地说:“这就是郎才女貌吧。”
众人没有说话,老太太跟老爷子都保持沉默。当人面拆台的事他们从不做,但背地里搅黄一桩亲事的活常有。
在场人心思各异地吃饭,唯有郁深眼神黏在叶姝跟江望川身上,像出锅时不小心溅到手背的汤汁,甩都甩不掉。
叶姝有所察觉,轻飘飘看他一眼,不着痕迹地低头,往江望川碗里多夹了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