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约真是这里的女主人。
人鱼很熟悉自己的庄园,少年时期他即定居在此。不过庄园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家中的露台。他的家在与之紧邻的海中,那里有陆地无法比拟的广阔。
但他这次随东稻雨出水,却发现庄园变成了一个家。
陈设变了,许多房间也翻新了,设计多了烟火气,明显为了方便人类才作出改动。他的一应用品也都移到了屋子里,包括他宝爱的钢琴。
整座庄园对东稻雨毫不设防。她踏入楼中,安保系统没有反应,智能管家毕恭毕敬,识别瞳孔的门锁也顺畅开启。
人鱼跟着她进去。
“其他人知道我失忆的事吗?”
“只有我和医生知道,再拖下去还没有恢复记忆的话,我们就去找海巫女。这些在观看前都是说好了的。”东稻雨解释说,观看前已经和经纪人告了一年的假,所以他无需担心。
“他居然能答应?难道我过气了?怎么可能!”
屋内开了水道,但他没有游着进去,那要比走着的东稻雨矮一头。
人鱼上岸后随手披了件绸缎睡袍,任由潮湿的长发将它打出水痕,面对东稻雨“怎么又不擦头发”的责问目光,摆出理直气壮的姿态,“我怎么可能过气!”
东稻雨哭笑不得,拿起毛巾盖在他脸上。“你当然还是很红,演唱会一票难求。不过你现在出歌的节奏放慢了,粉丝也都佛了。一年没有活动的事也不少见。你,咳,更多的是去体验生活了。”
人鱼秒懂,他谈恋爱去了。“我有告诉外界我和你……?”
东稻雨瞥他一眼,“当然,你还不知道你自己吗。”她脚步一顿,语气微妙,“去卸妆吗?”
她不说,他都忘了自己还带妆。旁边就立着一面镜子,人鱼照了一眼。
丝绸睡袍半敞,露出紧实的胸腹,本易显得庸俗露骨,但垂及腰际的湿发掩住了大半肌肤,中和了这一切,反显出幽邃气质,令人见之忘俗。这还不算他的脸。只要有他的脸,无论穿着多暴露,举止多张扬,都不会流俗。
人鱼一族以雌雄莫辨的美貌著称,他在其中更是数一数二,说一句神颜天赐并不为过。何况他还化了妆。是人鱼钟爱的哥特式风格,与赤红瞳孔、锯状鲨齿极为契合。
手指在黑蕾丝项圈上点了点,人鱼朝东稻雨绽放出一个笑容。
东稻雨:?
卸妆那么高兴的吗?
人鱼“啧”了一声。
至少害羞一下吧。
就算是恋人,对他的长相适应得也太良好了。
就冲这郎心如铁、习以为常的劲,他越来越相信东稻雨就是自己的恋人。但这怎么能行?
人鱼望了眼镜中的自己,拢了拢领口。这张脸就连他自己都没有看腻,东稻雨作为他的恋人,又怎么可以不为之神魂颠倒、难以自持呢?
一定是自己的妆容不够用心,没有戳中她的审美。
他刚想问东稻雨到哪卸,却见她幽幽一指前方的小池子,语气不乏幸灾乐祸。
“你以前仗着人鱼天生丽质的种族优势,卸得一直很随便,被我催狠了才有了仔细卸妆的习惯。但你演唱会的舞台妆,往往是从头发丝化到尾巴尖,有时候还都是极其难卸的涂料,你嫌洗头洗澡洗脸麻烦,自己凿了一个卸妆池,请人配了溶液,躺里面游两分钟就能一键卸妆。游吧。”
的确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人鱼摸过耳廓,摘下骷髅耳钉,“你跟我说话,一直这么这么放肆的?”
他对声音的把控一贯很好,放肆二字在舌尖轻抵,如同薄怒,又如宠纵。
东稻雨毫不心虚,“一向如此。”
看来东稻雨不吃强势款。
那媚骨天成的呢?
薄怒随着低声哼笑转为轻嗔,人鱼把长发拨到一边,露出脆弱纤长的颈项。睡袍松垮,被背鳍顶出空隙,隐约可见线条优美的肩背,在灯下白得发光,还自带细闪。
“过来帮我摘一下项链。”
东稻雨走上前去。
人鱼在镜中看她。
她面容恬静,动作轻巧,人鱼的项链足有三四条,很容易和头发绞在一起,但她足够小心,一点都没有扯到他的头发。
东稻雨太专注了,即便偶尔碰触到他的皮肤,也没什么反应。
反倒是自己自己红了耳朵,不敢正视。
真不争气。
人鱼眼尖,一眼看见东稻雨取下了条白金珍珠项链,珍珠攒作白兔头,镶了两颗红宝石作眼睛,乖甜乖甜的,完全不是他的路数。
一定是东稻雨送给他的。
在她心里,他就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兔子。人鱼虽然绝不会自认性情骄纵,却也明白自己和兔子根本沾不上边。
东稻雨得多喜欢他,才有那么厚的滤镜。
人鱼好不容易有个找回场子的机会,当即斜睨了东稻雨一眼,扬唇轻笑,别提多得意了。
但东稻雨又一次不为所动,她低头摩挲珍珠项链,“原来它在这里。”
虽然保养得宜,但因为年份久远,珍珠已经微微发黄,红宝石也略显黯淡,和一堆名贵的项链放在一起,实在突兀。偏偏人鱼毫无所觉似的,一手盖住了项链,“你送我的,不许收回。”
“好、好。”东稻雨无奈道,“你还不卸妆吗?皮肤要变差了。”
“嗯,就来。”人鱼信手拨了下镜面,最后照了照,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水池,“那你去哪?没事的话,不如继续聊聊。你知道我在水里也能听见。”
“如果你还不好意思讲属于我们的相遇,不如先说珍珠项链的故事。”他背对东稻雨褪下睡袍,沉入水中前不经意般侧头飞了一眼。
他如愿从镜中捕捉到东稻雨没来得及收回的、饱含情意的眼神。
人鱼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他可不是随便拨弄的镜子,当然摆了个适合他观察东稻雨的位置。
“不是所有珠宝,背后都有值得讲述的故事。
它的来历,与你拍下的那些或者负有诅咒,或者见证过王国的覆灭,或者象征了一段凄美浪漫的爱情的珠宝相比,不值一提。
它就是我采出偷藏的珍珠而已。
我以前是采珠女,一个村的人都干这行,潜入海中去采撷珍珠。
珍珠卖得贵,收价却低。
为了生计,我们不得不日复一日地采珠,即使知道这碗饭吃的是年轻的体力,没有前途,十分危险,说不定哪天就死在海浪里。
我不想嫁人,和家里闹翻了,只能自己采珠养活自己。一个人下水是大忌。不过我水性好,运气也好,从来没有出过事。
但人不会一直幸运的。
有次我被巨蚌夹住了腿,蚌壳沉重坚实,掰又掰不开,刀子撬它,反而崩豁了口,拖着它我也游不上去,只能干着急。你突然出现,救了我。
我以为你是海神。回去后打了珍珠链子献祭给你以作感谢,并祈求庇护。
早先那双兔眼睛,是红珍珠,后来掉了,才补的宝石。
其实本来也不是兔子。我编的是你。水草和珊瑚挡着,我只看清了你雪白的脸和幽幽发光的红眼睛。
只是你嫌它丑,才添了耳朵,改成兔子的样子。”
哗啦一声,人鱼突然从水中出来。
卸妆的溶液透明而黏稠,在他身上欲落不落,衬得他的肌肤如同钻石打造。那双能够夜视、跟得上最迅疾的鱼类动作的、属于深海中最凶猛的捕猎者的眼睛,则紧紧盯着东稻雨,眨也不眨,任由液滴穿过睫毛,淌过眼睛。
被东稻雨扇了一脸水时,他还会含笑抹脸,但那是人类的习惯,在此刻为他所抛弃。人鱼的眼睛生有薄膜,在水中也能睁着,哪用得着擦。
在歌星的骄纵、在恋人的温柔之下,他属于异种的一面显露无遗。
“你骗我,采珠早就严法禁绝了。人类一直是受保护的。”
“是啊。采珠早就禁绝了。”东稻雨幽幽叹口气。
在他卸妆时,她竟已不知不觉来到水池边。人鱼出水时,正好与她面对面。东稻雨微垂了头,用湿巾轻轻擦拭人鱼的眼瞳,“所以我很老了。”
面对湿巾,他赤红的眼珠不躲不避,甚至都不转动一下。
人鱼才不信她下海采珠的鬼话。
每条人鱼仅有一片守心鳞,拔下时剧痛无比,而将守心鳞交给伴侣,意为捧出一生仅有一次的真心。
如果伴侣也是人鱼,那么她们会交换守心鳞,如果不是,则是人鱼藉由守心鳞与对方共享寿命。对人类来说,守心鳞能修复伤病、延长寿命,却不可能逆转时光、重获青春。
它只能弥补受损伤的,却不能填补已失去的。
东稻雨的面容如此年轻,说明他们成为恋人的时候,她还很年少。可采珠这种压榨血肉的恶行,四百年前就已经禁止了。她的岁数哪可能采珠,游玩的时候体验体验还差不多。
东稻雨又用别的时空搪塞他。
但这也是东稻雨离人鱼最近的一次,除了她气急抽他一下和他要求她取项链以外。
东稻雨摸了一下人鱼的头发,“饿了吗?吃水果吗?”
她的手很柔软,带一点薄茧,力度也恰到好处,人鱼磨牙,不想承认自己被她主动靠近的举动安抚,“吃。”
紧邻卸妆池子的,还有一池水,带着莲蓬头,专用来淋洗卸妆液。
人鱼的脚步在两个池子中拖出一道水迹。在他换池子的当口,智能管家送来了洗好的浆果。
人鱼似乎发了狠,吃的时候格外细嚼慢咽,完全不同于他以往大口一张,美人如发狂的鲸吞作风。
鲨齿轻碾,浆果迸出鲜红的汁液,人鱼舌尖扫过被汁水染红的嘴唇,舔了舔手指。
“还要。”
东稻雨哪还看不穿他那点□□小心机。“……多大鱼了,还不能自己吃。”
“刚成年,不大。”
东稻雨又笑瞥他一眼。
人鱼吃了半天浆果,才反应过来那涉及了人类的荤话,在水里翻了个身,溅东稻雨一身,“大不大,你能不知道吗?”
作为反击,东稻雨砸了他一脑门红浆果,起身去换衣服。
人鱼在她离去时,查询了智能管家的日志。
也不是不相信东稻雨,只是人鱼还不放心。
没有过往入侵警告。
日志也没有删除记录。
看年份,是他成年后第五年。
现在他对自己的认知也是刚成年。
说明他与东稻雨陷入爱河、拿出守心鳞、观看平行时空、失去记忆的这一段时期并不长,也只有四五年。
他享受瞩目,但仅限于舞台。
私下里他是个传统的人鱼,领地意识极强,不喜欢别人到他那去,也不喜欢到别人那去,为此不惜买下一颗星球定居。这本也是他相信东稻雨的原因之一,他看她并不碍眼,反而还瞧不够,至少他失忆前,他们一定很亲近。
人鱼对外界的一切兴致缺缺,因此没有联网,只有少数朋友掌握了他的联系方式,确保紧急状况下能够联络上他。他本来对这种隐士生活还挺自得,但现在感受到坏处了——他没法上网验证东稻雨的说辞。
目前她说的似乎都是真的。
人鱼敲敲乌绿的指甲,在水池里烦躁地转悠。
可是刚刚卸妆时,他摸到了自己的守心鳞,就在自己身上。
那东稻雨哪来的守心鳞,人鱼状态又怎么会和自己一样?
“在看什么呢?”
背后,不知何时返回的东稻雨轻轻说。她的影子落在屏幕上,遮蔽了智能管家的虚拟形象。
作者有话要说:人鱼:我的吓人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