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心的校官姓王,大名王朴实,是邕州大营的武骑尉,年三十四,生得黑面粗髯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
眼下伤兵还不多,这里大多是操练时不小心受伤的士卒,或是头疼脑热拉肚子前来看病的人。
“王武骑?来看病?”
坐诊的大夫六十左右的年纪,胡子一大把,见王朴实进来便问道。
王朴实拍了拍王清的肩膀,“张医官,正巧您在这儿!给你们这里送个小子,学过医,人又机灵,今天在送新兵的路上还救了一个发了羊……羊什么?”
“羊角风。”王清提示道。
“噢,羊角风,他几下子就治好了,你看看留他在这里,给你们帮帮忙。”
行外人觉得了不起,但做大夫的,哪个还不知道羊角风发病的特点。
那张医官自然不以为意,随意打量王清几眼道:“之前已经送了几个来了,打下手的不缺人。”
拒绝之意很明显了。
王朴实叹了口气,拉着王清离开,“走吧,咱再去别处问问!”
“谢谢你王武骑,可我想再试试。”
她转身又回到张医官面前,鞠了个躬,想想不大对,又学着古人作了个揖,自告奋勇道:
“张医官,我学过五年医,会看病,会开方,会采药,会处理伤口,您留下我吧,我什么都能干!”
张医馆抬头看她,眼神中透着深深的怀疑。
王清继续推销自己,信誓旦旦地说:“我家中就是以采药为生的,如果药材不够用了,尽管交给我。”
张医官起身,去药柜里拿了几味药材让她认。
王清又闻又看,说:“这是杜仲,性味甘,温;归肝、肾经。功能补肝肾,强筋骨,安胎。主治肾虚腰痛,筋骨无力,妊娠漏血,胎动不安。
这是川芎,性味辛,温;归肝、胆、心包经。功效活血行气……”[1]
王清将所有药的性味、归经、功效、主治以及其他知识精准无误地说了出来,毕竟考试一级重点内容,她倒背如流。
张医官微微点头,“都看过什么书?”
王清本想把自己知道的古代医书全部吹一遍,可又怕他提问,便实话实说:“《伤寒论》《金匮要略》《黄帝内经》。”
“《难经》《脉经》《神农本草经》没看过?”
王清如实回答:“没有。”
这个上课也好,考试也好,都只涉及基本内容和意义。至于具体深入的学习,学校没开课,老师更没教过,考试也不考。
虽然她知道,这三本书很重要。可是在现代,又有几个学中医的人认真读过呢?
张医官道:“那你把《伤寒论》的《趺蹶手指臂肿转筋阴狐疝蛔虫病脉证治十九》背给我听听。”
什么?!
这段王清倒还有印象,老师上课几句话带过,因为不是重点条文,也不在考试范围,她根本没背。
就算背了,考研也不考,应付完期末考试谁会再看,早忘得一干二净。
王清哑巴似的,引得张医官催促:“背啊。”
“我……我忘了……”王清挠头。
张医官的脸色有些沉:“《伤寒》都记不牢,你怎么看病?”
面对被淘汰的危机,王清只能狡辩道:“我……我师父是土郎中,赤脚医生,他……他不太重视这个,说临证要灵活多变,不可死板教条,尽信书不如无书。”
听了她的话,张医官核善地笑了,笑得王清脊背直发凉。
正巧这时,外头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兵。他本是摆着张苦瓜脸,可一见到张医官便双眼放光:“太好了您在这儿!我头疼得要炸了,求您给看看。”
张医官叫他坐在诊案前,炯炯的双眼盯着王清,“你来。”
“我?”王清叫他盯得发怵,“好……好的……”
头痛是考试的重点,她对这块内容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于是根据学过的知识,按部就班地望闻问切。
“患者头痛,以两侧头部疼痛为甚,是少阳疼痛。可针刺阿是穴,丝竹空透率谷,风池、外关、侠溪等穴位。头痛而胀,甚则头胀欲裂,大便不畅,舌红,苔薄黄,脉浮数,是风热外袭,上扰清空,窍络失和所致。应疏风清热和络,用芎芷石膏汤加减。[1]”
针灸治法和方药治法都说全了,算是面面俱到了吧。可那张医官又问道:“还有呢?”
“没……没了吧……”
张医官不置可否,让王清起开,自己坐在诊案前,为那小兵号起了脉。
大约过了五分钟,他拿开手,对王清道:“你再号一遍他的左关。”
王清心里咯噔一下,把手指搭在小兵手腕左关,细细诊起脉来。
除了浮数,她什么也感觉不出来。
“如何?”张医官问道。
“这个……好像是洪脉,还是……实脉?”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
“是……弦……弦脉!”王清硬着头皮道。
张医官嘴角肉眼可见地一抽。
小兵捂着脑袋,“我说张医官,你就别这个脉那个脉了,我这头都要炸了。你要教徒弟过会子再教,先给我治治呗,再不治我要疼死在你这里了!”
张医官不再理会王清,给那小兵扎了几针,又放了点血,效果立竿见影。
正当王清以为自己要被涮了,却见张医官指着桌上的纸笔对她道:“你,给他把方子开出来。”
转机出现,可她很快又陷入窘境。
她不会用毛笔,更不会写繁体字,于是尴尬道:“张医官,我……我不会写字……”
“无碍。直接抓药就行,抓完给我看看……”
写字的问题解决了,可又一个问题出现了。
在考试大纲的影响下,她背了方剂组成、功效、主治、君臣佐使等等,面面俱到,独没有剂量。因为考试只会考特殊药材的剂量,不会把整个方子每味药物的剂量都考一遍。
不考的东西,谁会去记!
不过还有应对之策,君药15克,其他的都开10克,再行加减。
但是这个时代,哪有克这种计量单位啊!换算的话,每个朝代还不一样呢,谁知道这个朝代一两一钱是多少克!
“小大夫,你怎么还不动?我要走了!”小兵不耐烦地催促。
张医官脸彻底黑下来,自行拿过纸笔,开了方子。
小兵头不难受了,嘴上闲道:“张医官,您这样的大国手,教出来小徒弟不太行啊。”
“这样的高徒,我可教不出!”张医官冷声道,又嘱咐小兵,“去灶房取药,这几日仔细些,少吹风,夜里莫贪凉。”
小兵连连道谢地离开了。
王清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看见王朴实挥手示意她走,跟张医官道别的话已经想好了,可出口却变了。
“张医官,是我学艺不精,耽误了您的功夫。可是我保证我会采药的,您能不能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就最后一次!”
她垂眼颔首,根本不敢看对方的表情。
空气凝固了半晌,张医官开口,声音冰冷又严厉:“我知道你会采药,但是,你说你学过五年医,这完全是扯谎!”
他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她,“莫说五年,哪怕是跟师半年的学徒,也不至于摸脉摸成你这样。
难不成,你师父长了双扁鹊的眼,草草问诊摸脉,只往病患身上一看,就能看见肚子脑子甚至骨头里长了什么病?[2]”
确实,就是这样的啊……
只不过要借助机器。
张医官又道:“你为了应付,临时死记硬背了现成的方书来哄骗我,这点儿伎俩,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王清无言以对,到了今天她才知道,五年的光阴里,自己连中医的皮毛都没有参透。
离了化验单,离了机器,离了精准而死板的计量单位,她对着病人压根束手无策。
学不能致用,那学来做什么。只是死读书罢了,只是考试的机器罢了。
张医官还在说:“做大夫的面对的是人命,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最忌讳的便是弄虚作假。医术不好,可以学着补进;心要是歪了,怎么都补不了了。”
王清鼻头酸涩,她深吸气,把泪水逼回去:“多谢您的教诲,我铭记在心。”
“杜仲不多了,明天记得去采。”
王清闻言猛抬头,泪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滑出来!
张医官摇摇头,“一个男儿郎,怎得跟个女儿家似的,动不动掉眼泪!军医营的差事可不好干,你可想好了。”
王清用手背抹去泪水,咧嘴笑道:“多谢您,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王朴实也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好小子,我就知道你行,好好干!”
帮王清把事情办妥,王朴实就走了。不久,便有一名军医带她去住处安置。
木板房,竹床,十来个人住一屋,好在不是大通铺。
舍友们都是资历尚浅的小军医或学徒,可能是王清新来的缘故,他们不算怎么热情,但也没有欺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清他们虽不用像兵士那样高强度训练,但基本操练也是必不可少的。尤其现在伤号还不多,每天起床号一响,他们便要去成圈地负重跑步、做俯卧撑等锻炼体力。
这要是换了王清本体,用不了一天就蔫了。相比这下,冯翠翠体质比她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但人到底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这样高强度的操练还让她感到精疲力尽。
王清开始怀念起在山林间的生活,那时,她还整日怀念穿越前的生活。
果然,幸福感都是比出来的……
王清每天都会检查手机好几次。可自从那日进水以后,手机就一直是关机状态,启动不开。
唯一的金手指,也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1]参考教材《中医内科学》《针灸治疗学》
[2]《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讲扁鹊得长桑君禁方,“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带有神话色彩,其创“望闻问切”四诊,为后世中医诊疗奠定了基础。这里是说女主草草问诊胡乱摸脉,不是说扁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