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翁低声下气道:“官长,小老儿已经年过六十了,如何能拿得动刀枪啊。”
“那就让你儿子去,你家不还有一个儿子吗?人哪?”
“儿子今年才十四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怎么上战场?”
“是啊官长。”老妇抹着泪,“我家能充兵的男丁,两个儿子,一个被人打死了,一个人死在异乡了。”
军官道:“十四岁,不小了,让他明日辰时前去县衙门前报到。”
“不能啊,我就剩这么一个儿了,求求你行行好!”老妇悲戚哽咽,令人不忍闻。
听到上头传来“砰砰”撞击的声音,地窖里的三顺攥紧了拳头,就要冲上去,被王清一把拉住,“你去了,事情只会更糟。”
“我阿爷阿娘……”
“你出去了,他们直接抓你走,你父母不依,上来拦人,会是什么后果?”
闻言,三顺粗喘着气,鼻息里满是愤懑。
上面的老妇还在哭求,母亲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凌迟着三顺的心。
军官粗声粗气地说:“老人家,你起来,兄弟们也是听上头命令办差。这朝廷征兵,不是我们几个说了算的,可要是不够数,就得要我们的脑袋啊!”
零乱嘈杂一片,哀泣声不绝于耳。最后只听那军官说:“你们家里商量商量吧,是儿子去,还是老子去,怎么着也得去一个。”
脚步声远去,三顺再也按捺不住,冲到地窖口边,发现出口被堵死了,又拼命地锤打叫喊。
不一会儿,田老翁挪开米缸,放了他们出去。他的眼神空洞洞的,衬着干枯的脸,活像一只失了灵魂的木偶。
门外,田老妇瘫坐在地上,凄冷的月光染白了她的鬓发,她掩面痛哭,声音里满是哀苦与绝望。
“阿娘!”田三顺跑过去,把母亲从地上扶起来,“别哭了,明日我就去县衙报到。”
“你敢!”田老翁暴喝,“老子打断你的腿!”
田老妇望了丈夫一眼,又看着儿子,枯树枝一般的手颤抖着,忽然抱住他,“阿娘……只剩你一个儿了,你不能去啊……”
三顺努力轻松着语气:“两个阿兄会在天上保佑我,我不会有事的。”
田老翁对儿子道:“你蹲在家里,明儿我去!”
“阿爹,你年纪大了,怎么能上战场!”
“左右我就这么一把老骨头,本就半截身子入土了。三顺儿,听爹的,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娶个媳妇,给田家开枝散叶,让你阿娘抱孙子。”
田三顺坚持:“不行!我不让你去!”
“长胆了你!”田老翁一巴掌朝儿子脑袋扇过去,“你是我儿,哪有儿子使唤老子的,我让你蹲家里,你就给我蹲家里!”
父子俩吵得脸红脖子粗,田老翁甚至指着儿子的鼻子,唾沫星子乱飞骂他不孝。田三顺却咬定他是一定要去的,不让半步。
田老翁气得直咳嗽,妻子见状立刻扶住给他顺气,又呜咽着斥责儿子:“你看你把你爹给气的……”
田三顺便要去扶父亲,却被他一把挥开:“滚!我没你这个不孝子!你要气死……咳咳咳咳咳……”
“苍天啊,我们这是做了什么孽啊!”田老妇仰天哭嚎,丈夫和儿子,哪一个能舍得?
“不要争了,我去。”王清忽然出声道。
三顺正急得要命,只当王清信口开河,便烦躁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别说笑了!”
“我是认真的!我愿意女扮男装,顶三顺的名字参军。”王清神色看不出半分玩笑的样子,她条理清晰地分析着。
“三顺今年刚刚十四岁,还没长开,像喉结、声音、身形之类的特征,都很不明显,所以我扮成男人,平时压着嗓子,少说话,处处小心,不会被人发现的。”
这番言论也是有理有据。虽然相信她是真的在提出对策,但这事太危险,田家人断然拒绝了。
“不成,万一被人发现,你就没命了!”
“就算不会被人发现,你一个女儿家,上了战场,还不是送死!”
“让你替我们家人死,没这个道理!”
王清缓言道:“若不是你们,我已经被董家抓回去了,全当报恩了。再说我学过医,去当个军医,干后勤,不用上战场厮杀,还是能保住一条小命的。”
三顺仍是强硬道:“我不会让你去的!”
二老也道:“你是个女儿家,那军营是男人窝,你不能去!”
“就是,一个女儿家,每晚上跟一群男人在一起睡觉,这怎么得了!”
王清道:“你们听我说,董家在找我,他们在这里就是一手遮天的土皇帝,早晚我都会被抓回去的。
可是军营里就不同了,他们想破了脑子,也想不到我会去参军。”
翌日辰时,县衙门外的道路上塞满了人。入伍的男丁与前来相送的家人抱头痛哭,是生离,怕也是死别。
“孩子,现在回去,还来得及。”田老妇拿着帕子拭泪。
田老翁也附和道:“这是关系你命的事,你再好好想想。”
王清说:“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不想再像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见不得光了。既然已经无路可逃,倒不如豁出去了。”
老夫妻对视一眼,叹了口气。田老妇将钱袋塞给她,“钱多好办事,你就收下吧,否则我们一家子都不能心安。”
这钱对于一贫如洗的田家是什么样的意义,王清很清楚,她已经拒绝了不知多少回了,可分离之际,老夫妻异常坚决,她也不好再推辞了。
收下钱,能一定程度上减轻田家的负疚。
“就此别过了,保重。”
王清道完别,转身去了登记处排队,一回头,见田家夫妇还站在那里。
越来越多的人排过来,渐渐挡住了那对佝偻的身影。
王清的泪水潸然而下。
原来这才是古代绝大多数人的命运。
没有才子佳人一见倾心,没有霸道帝王爱上我,没有一路过关斩将走上人生巅峰。有的只是无休止的天灾、税租、兵役……一座又一座大山,压得蝼蚁般的百姓喘不过气来。
连活着,都成了奢望。
小农生活,并不是田园牧歌、世外桃源的美好幻想,而是风雨飘摇、如履薄冰的脆弱现实。
老天爷一次小小的任性,就可以让不计其数的家庭绝户。
赤地千里,饿殍遍地,人相食。
侥幸活下来的人,利滚利的欠租,巧取豪夺的抵债,有田卖田,无田卖儿卖女,最后家破人亡。
是他们不努力吗?
她转了个无人的方向,任由泪水流淌风干,目光随着无垠的道路延伸。
大路小路四通八达,可为何就是找不到穷人的活路?[注]
她忽然想起了郭家,想起郭老二那七尺汉子跪在她面前的样子。
被出卖的那一刻,怨恨自然是有的,致使她一度对人心失望。但后来眼见田家的悲剧,她心头的怨恨渐渐被冲淡,甚至消弭了。
扪心自问,若换了自己面临郭家的境遇,在家破人亡和出卖一个认识没几个月的人之间,又会如何抉择?
她自己做不成舍己为人的圣人,又凭什么用圣人的标准去要求别人。
生活已经很苦了,不必要的恨意,能少一分是一分。
值得欣慰的是,事情发展还算顺利。负责记录的小吏只是简单地查了户籍,核对姓名,就登记造册。看来朝廷急着征兵,只要够人数就行。
前来应征的人里,身量未成、一脸青涩的少年不在少数,放在现代顶多才刚上高中,现在却要去战场上经历血雨腥风、刀光剑影。
登记完毕,入伍的士卒集合,由校官带领出发,要在天黑前赶到邕州大营。
王清人生头一回参军,却连军用绿皮大卡车运送新兵的待遇都没有,除了几个等级最高的军官骑马,其余人都是徒步前进。
这只是开始,像他们这种小卒子,跑步的日子还在后头。王清想,估计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马拉松运动员了。
此时正值晌午,阳光耀得人头晕目眩,空气闷热无风,额上的汗流进了眼里,杀杀得疼。
王清拿出帕子,正要擦拭,可就在这时,身旁一人猝然倒地。
只见他浑身剧烈抽搐起来,两眼上吊、口吐白沫,嘴里发出羊叫似的声音。
这样子确实瘆人,仿佛中邪似的,周围立时骚动起来。
“大家让出空间,让周围空气流通开!”王清大喊着疏散人群,又意识到这话太现代了,他们听不懂,于是补充道,“让开地方,都围着他喘不动气了。”
关乎人命的事,帮不上忙就听能帮忙的。大家纷纷散开,给病人留出足够的空间。
王清又高声道:“过来一个力气大的,帮我按着他!谁有筷子勺子,又粗又硬的树枝也行,给我!”
离她最近的一个新兵过来了。王清将病人的身体侧卧,让新兵帮忙按住,又把病人的头偏向一侧,解开身上衣物。
有人递了几截树枝过来,“这个行不?”
“谢了。”王清将树枝排在一起,缠上手帕,垫在病人上下牙齿之间,又取百会、水沟、合谷、足三里几处穴位点压。
很快,那人就恢复了意识,像没事人一样坐起来,仿佛从来没发过病。
赞叹之声四起,但王清很清楚,这种病发作起来就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算不得她的功劳。
不过……
“你有癫痫?就是羊角风。”王清问他。
他颓然叹息:“我又犯病了吗?”
“你没跟征兵的说吗?你这样是绝对不能当兵的!”
“我说过了,可他们说我是故意寻由头逃兵役。”
此时周遭的人已经被校官喝令着继续前进了,唯有他二人还坐在原地。
想来是见那人病发,校官倒也没有为难他们,只在二人身旁坐下,对王清道:“有两下子,小子,学过医?”
机会来了!
王清忙恭敬称是。
校官又问:“你大名叫什么?”
“田三顺。”
“三顺,不错,好名儿。”校官上下打量着她,“身板这般单薄,面皮子又生嫩,你多大?十四?十三?”
“虚岁十四。”
“唉,够年幼的,家里没男丁了?”
王清凄然道:“家里的地被富户占去了,两个兄长也都没了,只剩了我。阿爹六十多了,为人子的,怎能让父亲上战场?”
“真是好孩子。”校官拍拍她的肩膀,“瞧你这样,上了战场,估计也得被马一蹶子踹倒。要不我去问问,让你去军医那里打个下手?”
求之不得,王清连连拱手,“多谢官长!”
她又瞄了那新兵一眼,试探着问道:“那,他,他这病,您也看到了,发作起来若是救治不及时,会窒息而死的,当兵的话。”
“这事儿我会跟上头报,你就不必管了。”
傍晚时分,新兵们被带到了邕州大营。
王清从没徒步走过这么长的路,好在翠翠年轻,又长年劳作,体质不知道比她强了多少倍,才没有让她累到吐血。
营地已经备好了饭食,士卒排队领粥。盛饭的火头兵年纪轻轻,手跟食堂大妈一样抖。
简陋粗糙的稠菜粥,连星点肉沫都没有。王清一路徒步赶来,早已饥肠辘辘,这种东西也就勉强果腹。
而且,古代人一天只吃两顿饭,还要做那么重的体力活。
她把碗舔了个干干净净,吃完饭,领了衣服,被那热心的校官带去伤兵营。
作者有话要说:[注]出自连环画《一块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