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婚

桑芷琰的目光从赵辰隽小巧的下巴上滑下,在那只细白的颈项上留恋,最后不无遗憾地想到:可惜了,若不是赵辰隽出行皆有暗卫相护,她现在就想取她的性命。

如果生命只剩下最后几分钟,桑芷琰怎么都要拼一个鱼死网破,到了此时,反倒不急了。

时间还长,她可以一步一步慢慢来。

桑芷琰信手将自己没有翻阅完的古籍丢在了桌面上。沙沙声响起,书页朝后翻过两页,停了下来。发黄的书页上绘着一对花纹繁复的青铜戒,一侧写着几个字“魔族圣物——阳、阴戒”。

此乃西域魔族圣物,另一面为阳。阴阳两戒在带上之后都消弭于五行,使用之际,相互之间都能察觉到对方的存在。配合西域禁术傀儡术,可引光阴线,光阴线一分为二、无色无形,阳线为傀儡线,可控数人;而阴线只可剃人骨肉、剥人皮囊,制画皮游走世间,此画皮最为玄妙之处在于——皮囊会随着时间的变化成长衰老。

如此诡谲的武器并非百无禁忌,阳只可供活人驱使,且驱使的傀儡应毙命于阴线之下,也就是说,若离开了阴戒,阳戒则如废铜一块;而阴戒只可供死人驱使,其主是阳戒拥有者天生的傀儡,受制于阳戒之主。

想起“凌云”的一身皮囊,桑芷琰心下已经有了猜测,恐怕凌云所执便是阴戒。只是她却想不通,凌云是如何取得西域圣物的,又到底是何人,和神族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恩怨……

以及,明明在她身侧蛰伏这么多年,为何却从未亲自对她动手?

凌云到底是不想,还是不能?

桑芷琰一边思忖着,一边观察赵辰隽的反应。

赵辰隽被桑芷琰看得发毛,但的确对桌子上的古籍没有丝毫反应,就连对她身边立着的金恪和映月都没有反应。和她查到阳、阴戒所想的一样,这件事并非赵辰隽可以左右。

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她看了一眼窗外西沉的日光,终于站起身来,将婚服外裳往肩头上一披,吩咐道:“金恪,帮我拿一下口脂,迎亲的时间快到了。”

金恪连忙从梳妆台拿起了口脂,递到了桑芷琰的面前。桑芷琰伸手去接,却被映月接了个正着。

“让我来帮家主吧。”映月笑着打开盒子,用指腹温热了膏体,沾了一点抹在了桑芷琰的唇上,随后眼底亮起了惊艳的光芒。

桑芷琰有些不自在,后退了半步:“这个不必你来动手。”凌云自恃大侍女之位,从小到大,这些事情从不亲自动手。

金恪搭下了眼帘。

外面的铜鼓声响起,桑芷琰来不及整理头发,松松垮垮地出去。赵辰隽自来了之后就被晾在一旁,心下不满,脸色便也是漆黑一片,远远缀在桑芷琰的身后。

桑芷琰处处竟行丈夫之举,游走在外男之间,毫不避讳。

车轿本是桑芷琰为自己准备,所选材料皆为上上品,自车厢顶部到车轮皆为黄花木所制,车厢两侧镶嵌着金丝钩花。车内顶部更有一块莲花法盘,将车厢笼罩其中,不仅保证车厢之中冬暖夏凉,更能缔造护身结界,是花钱买也买不着的。

不多时,车轿在桑府正门口停住。桑芷琰一挽衣袖上前一步,亲自将车帘挑起。

夕阳余晖自这一线空隙灌入,寸寸漫过车内短绒毯面,金光缭绕,最终悬停于青年从袖中露出的苍白指尖。

桑芷琰的目光从他的手背上掠过,可惜的是,他双手大半藏于宽袖之中,看不见虎口。她不着急,抬眼朝上,正巧撞入了对方的眼中。

隔着一道珠帘,她仅几面之缘的未婚夫也正打量着她,那双眼睛眼尾微扬,一双点漆一般的黑仁正一顺不顺地望着她,于箱内昏暗之中,晕开了些许危险地意味。

他和以往所闻、所见,毫不相同。

桑芷琰愣了一下,旋即笑开,开口第一句便是打趣对方的容颜:“见君一面,才知道以往皆是白活。”

万俟渊半眯了一下眼睛,嘴角勾了丝笑:“于我而言,也是如此。”

桑芷琰窥见对方怯懦伪装中的一抹阴影,笑容更盛,干脆将车帘全部掀开,任由众人目光长驱直入,又朝万俟渊伸了一只手,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请夫君随我下车罢,也好让他们看看,我的喜好到底是什么样的。”

一条街道,将世界一分为二,桑府越热闹,就衬托得隔壁得言府更加门庭冷落、萧条落寞。言澈便藏在这篇泥沼一般的阴影中,似乎没有了灵魂,风在躯壳中横冲直撞。

他看见万俟渊借了桑芷琰力气,从车厢之内探身而出。阳光洒在二人的身上,皆是如玉面庞,多像一对神仙眷侣。

那位鼠类一般躲藏在“和尤”小院的言府养子一袭艳色,却未能压制容貌半分,偶尔流转的目光如同鹰一般锐利,和记忆中的老实憨厚的刘伯伯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竟带着异域特征。

听闻同意了亲事之后,他就给自己另取一姓,用的并非其母的吴姓,更非其父的刘姓,而是自立门户,姓万俟,单名渊。

这一来,恩情断绝,谁也拦不住这一位曾暂居言府的外姓人。

言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还未深思,在看见桑芷琰和万俟渊相携而立的那一刻,他心头的困惑化作了酸涩的痛苦。他又一次不争气地红了眼眶,躯干四肢似乎都在钝痛,紧接着心头又燃起了怒火和不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恨。

若他不是一无所有的年轻人,而是威风凛凛的护国将军,或是高居庙堂的帝王,桑芷琰是否还敢像今日一般,随手将他丢弃一旁,就像对待一个垃圾?

怪只怪他现在还不够强大。

言澈看着那张阳光之下灿烂的笑颜,内心滋生出苔藓一般的阴暗。他倒要瞧一瞧,选择了卑贱的万俟渊,桑芷琰还拥有什么未来?

都说成亲是姑娘家的第二次投胎,桑芷琰自甘堕落,等多年之后若是后悔了来求他……他也不是不愿意原谅。

言澈用力闭了一下双眼,不愿意再看。

他转身离去的瞬间,余光中一个侍女一闪而过,没入了人潮。

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一般,消失不见……

但这些和他都没有关系了。

在众人的眼中,放弃言澈选择万俟渊必定是桑芷琰此生做出最错误的决定。万俟渊无父无母,在王都中名不见经传,哪里比得上正得赵王青睐的言氏二子。

街边小儿甚至已经开始吆喝着下注:到底桑芷琰几日之后会登言府之门讨饶?

哪怕是来参加婚宴之人,也毫不掩饰轻视之意。

却没有想到,一杯杯黄酒下肚,在场的男性一个个倒下,闹了不少笑话,也抖落了不少秘密。

桑芷琰但笑不语,命侍女在一旁事无巨细地记着。临宴会结束了,瞅着几个嘴巴最碎的宾客,又送上一份大礼,宾客们头晕眼花、摇摇晃晃,不是推倒了桌子就是摔了花瓶。

等对方吓得一身冷汗,骤然清醒,桑芷琰才示意侍女收了法术,好商量道:“呀!您撞坏的这只花瓶值不了多少钱,区区二十两黄金而已——也不着急向您讨要,映月,记一下账,选个黄道吉日到去这位老爷府上讨去。”

那四十几岁的中年文士胡子颤抖,脸色白的跟面粉似的,神情恍惚地被送出了桑府。

几番“意外”,剩下的人也不敢久留,脚下生风的跑了。不多时,厅中就剩下了言海亮和言平二人。

言平面皮紧绷,目光清醒,看来并没有喝多少酒。

这是有话在这里等着她呢。

桑芷琰了然,一摆衣袖,坐在了上首,敛眉等候,不问,也不好奇。

最后还是言平忍不住先开口,第一句便是指责:“都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事情做的这般决绝,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桑芷琰并不动怒:“若没有什么事情——”

“有事,有事。”言海亮连忙拉住言平,上前一步,老脸上堆积了谄媚的笑容,“桑言二氏自你母亲时候交好,多年的感情不是想散就能散的,今早我们确实做的有些不对,还希望你能不放在心上。”

桑芷琰明白了,言海亮这是来求和的。债款可以拖着,但是关系不能断了,若是断了,言家对赵王室而言可就真的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不得不说,从一个赶车夫爬到了如今的位置,言海亮并非一个无脑之人,怎么都比他那个脑袋里只长了蛮肉的大儿子强。

不过,他怎么有脸提及桑姣呢?

桑芷琰神色冷了下来,抬眼看向了言海亮,话却是对着侍女说的:“送客。”

言平骤然起身,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被左右两个侍女架起,拎猪一般给丢了出去。言海亮脸颊通红,狠狠地瞪了桑芷琰一眼,也跑了出去。

宾客散尽,桑府这才重新回归了安静。

侍女提灯前行,为桑芷琰引路。光晕落在地上,又往浓稠的夜色之中蔓延,一步一晃。

夜风掀开从回廊两侧垂落的薄纱,露出了夜空的一角。无云,显得天幕异常浩大,又恍然觉得行走在天地之间的人类是如此渺小。

桑芷琰看着那一轮皎皎明月,才想起来,当年精心挑选了日子,虽然避开了桂诗情,但也的确是一个吉日。

如此良辰美景……她却有些头疼了。

不远处的小院逐渐显现轮廓,灯笼高悬,烛光通明,比她居住的梧桐居还要喜庆。不用想,也知道小院院门大开,正在夜幕之下静候她的拜访。

等见到了人,她到底是要先例行问一句“食否?”,还是开门见山,直接将美人衣服剥了?或者他已经自行剥了衣裳?

桑芷琰被自己所想吓了一跳,慌张地摸了一下鼻子,又发现根本无人关注自己,又大步流星,坦荡起来。

前世她又不是没有经历过此事,为何现在心脏怦怦,这般紧张?

可见她并没有强取豪夺的优良品质,有些可惜。

还没有想出一个定论,又听见身后的映月道:“家主,在晚宴的时候,下午派出去的人回了消息。”

凌云逃脱之后,桑芷琰虽然怀疑赵辰隽,却也不将百分之百的怀疑放在赵辰隽的身上,当下便派出了十人前往凌云的家乡浮迁调查。

浮迁距离赵王都至宁三日行程,哪怕是修仙者夜以继日,加快脚程,也不过能将形成缩短至两日。

现在从桑府派出的侍女距离浮迁还远。

但此行,同侍女一齐出行的还有三只灵鸟,每隔半日便会递回消息,为的就是桑芷琰能稳坐至宁而尽掌浮迁之事。

半日已过,已经有一只灵鸟携带讯息归来了。

闻言,桑芷琰打起了精神,示意映月继续。

映月:“她们快马加鞭,已经到达了密峦。”

桑芷琰心头仿佛被一只巨锤砸中,身形摇晃一下,猛然停下:“密峦?”

映月不知桑芷琰为何忽然变色,尽职地解释:“是的,家主。密峦地势险峻,乃前往浮迁的必经之路。当年赵王室选择建都于此,不就是看中了密峦这一处天险么。”

桑芷琰一只手压着太阳穴,脑海中嗡嗡作响。自己的声音和言澈的声音交替出现,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急,到了最后混为一团,分辨不出彼此。

只记得当年得知桂诗情身亡消息之时,她心神巨震,跌倒在地。而同是桂诗情徒弟,言澈却挺身直立,面不改色。

她不可置信:“为何会在密峦?!”

他只是苍白安慰:“芷琰,人死不能复生,想来师父也不愿意见到你如此痛不欲生。”

“你也知道我痛不欲生。师父修炼有方,怎会死得如此凄惨?”

“密峦险峻,许是脚滑,跌落山崖。”

“你信?”

他居高临下看着:“为何不信?”

“她是修仙之人——”

“但也是人。”

“她半截腿骨粉碎!”

“山石滑落,损毁尸身,乃常有之事。”

她忽然平静了,仰头望着他,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山石呢?”

他眼神闪烁,闭嘴不言。

她笑了,却像哭一样:“没有山石。总不可能,是有哪个好心人帮忙将其搬走了罢——帮一具白骨搬走了山石?”

……

桑芷琰用力闭了一下双眼,身形微微一晃:“她是在密峦死的。”

这句话烟云一般,风一吹就散了。

映月没有听清:“什么?”

桑芷琰却没有再答一次,脑海中飞速盘算着时间。等算清楚之后,已经是一身涔涔冷汗。

多半就是这段时间。

自她前世成亲之后,就再未收到桂诗情的来信。不是桂诗情忘了寄,而是无法寄……人死了,还能写什么信呢?

但桂诗情受桑姣点拨,乃世间少有之高手。到底是何人,才能将其毙命,弃尸体于山崖之下。她确信言家对此事推波助澜,有所贡献,同时也确信不仅仅只有一个言家——他们做不到。

到底是谁?

桑芷琰脑海中灵光一现,忽然忆起一个细节。

前世大婚之后,凌云告假几日,她批了。

而今世……

夜风吹过,她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一片,猛然回头,目光落在映月身上。

“金恪呢?”她突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