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凌云之死

桑芷琰得到映月回禀的时候也有些惊讶,照她的设想,能让言渊同意这一门荒唐的婚事或许还需要费点口舌,实在没想到事情的进展会如此顺利。

映月想到了当时的情景,眉宇间压着一层疑惑的阴霾:“我们去的突然,那位郎君显然没有做好准备。刚踏入‘和尤’的时候,他身上不见丝毫怯懦之感,看向我们的目光冰冷,就像奴婢小时候在山林中遇到的狼一般——他原本非常抵触我们的到访,甚至不看我们送上的聘礼一眼。”

这很正常,恐怕没有人能立刻接受自己和仅有几面之缘的人成婚,哪怕对方家财万贯。

“那为何又同意了?”桑芷琰问。

“奴婢也不知道为何,他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神情瞬间就变了。他就像刚看见聘礼一般,见钱眼开,口齿伶俐地将前来打秋风的高管事一字不落地讽刺了回去。”

又说,“依奴婢看,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并非良善之辈。”

桑芷琰眉心皱了一下,问道:“看天?看的是哪个方向?”

映月回忆了一下:“东面。”

“言府的东面……”桑芷琰眸光一沉,心想,这不就是桑府的方向么?言渊究竟看见了什么,促使他的态度突变?

过了一会,她嘴角忽然浮现了一抹笑意:“他到底为了什么,等晚上见到就知道了。”

如果言渊真的表里如一的软弱,她才真是看走眼了呢。

桑芷琰有自己的主意,映月虽然担心,但也不劝。刚退出屋外,就看见一位圆脸侍女快步跑来,在府上行走都没忍住用了功法,脚尖从地上三分掠过,未触地面。

恐怕是出了什么事情,映月心头一凛,连忙避开。圆脸侍女看都没来得及看她一眼,就冲入梧桐居内,一闪而过的衣角上有一朵血花绽放。

后听见跪地请罪的声音:“奴婢该死,让凌云逃了!”

随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什么?”

说凌云逃了,也并不准确。

地上只剩下一张人皮,由映月翻过来,有鼻子有眼,五官样貌确实是凌云无疑。但其中骨骼肉身却不见踪迹,除了凌云挣扎打斗之时落下的鲜血,地上什么都没有。

那么大的一个活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不见了。

桑芷琰站在人皮两步开外,随着侍女讲述的展开,神色越来越凝重。

“……凌云被捆仙索所缚,被我们带到了这里,已经毫无还手之力。我们正准备按照家主的命令行刑,哪里想到,当灵匕划过她皮肤的时候,她就像突然漏了气,瞬间委顿在地。短短一秒,就化作了一具皮囊。”

其余留在原地的侍女也说:“金恪寻您之际,我们一直守候在原地,并未看见任何异样。”

桑芷琰伸出手:“捆仙索呢?”

手中一沉,候在一侧的映月已将捆仙索送上。

桑芷琰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的绳索。

凡人寿数有限,本为神族附庸,然而步入今朝,习得修炼法术,得窥天道者,称为仙。眼下的这个法器就是为了控制修仙者所设,铁索深刻符咒十八道,金色的符力在其上流转,冒着森森寒气。桑氏富可敌国,用的是世间最好的材料,这捆仙索并非凡品,哪怕是一脚踏入仙门之人,也不一定能挣脱得掉,何况区区一个凌云……

这不应该。

又看见一缕黑色的烟雾从皮囊的破口处逸散而出,转瞬消失殆尽。在场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竟无人产生有所察觉。若非桑芷琰血脉觉醒,也必然将其错漏。

桑芷琰的眸光一冷,忽然松开五指,任由捆仙索滑落在地,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周遭寂静,无一人敢说话,听见着金属撞地的声响,所有人都心头一震。

“我本以为,凌云只是凌云——”冷然从桑芷琰的面上收回,变成了深不可测的淡漠,“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事情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映月问道:“家主,接下来该如何?”

桑芷琰沉默了一会,才道:“当然得查。”

如何查?从未听过世间有如此邪术,能让人从皮囊之中消失。映月和金恪皆看着桑芷琰,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桑芷琰想起了临死之前凌云手中的玉镯,搭下了眼帘:“给安乐下一张请柬,就说,我晚上便要结婚,心下忐忑,若她能来陪陪我,就再好不过了。”

映月抬眼:“公主愿意提前来吗?”

桑芷琰笑了:“她会的。”

笑完又觉得有些讽刺,赵氏对她诸多礼遇,几乎将身为王族的架子全部放下,却不是因为和她关系亲厚,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她的一身神血。以往的所有礼让,在赵氏眼中——皆为忍辱负重。

桑芷琰不介意让赵辰隽忍的辱,更加沉重一点。

“加上一句,我希望她,立刻就来。”桑芷琰笑意加深,整个人笼罩在朦胧日光下,带着飘渺冷漠的神性。

映月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花了眼。

这天下,哪里还有神族?

言家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赵辰隽的耳中。作为赵王最宠爱的小女儿,赵辰隽虽没有出宫建府,却早早有了封号。她不比桑芷琰年龄小,但王上王后却舍不得,不愿让她离开身侧。

乍闻侍女所报,赵辰隽心头不由地泛上一阵欣喜之情。

赵氏与言氏为同盟,她也在父王母后暗示之下,屡屡出现在桑芷琰身侧,已然取得对方信任。所有人都知道,神血最终是她的。故而,虽还未得神血,她已经养了一身“神族”傲气。

高傲如她,在发现自己对言澈芳心暗许之后怎能不嫉恨挣扎。

可言澈是桑芷琰的未婚夫,是自己“闺中密友”的竹马。

为了赵王室大计,可怜她只能将女儿心事深藏。但每每向桑芷琰道贺,她的舌根依旧会泛起一层一层的苦涩。

可如今,侍女却说,桑芷琰退了言澈的亲?

她怎能不欣喜若狂,她再也不需要羡慕桑芷琰霸占了言澈身边的位置了。

但是很快,欣喜之情就下去了,重新涌上心头的变成了愤怒。

是桑芷琰退了言澈的婚,而非言澈退了桑芷琰的婚!此女怎能如此狂悖,以女儿之身亲自毁了自己的婚约?又想到父王一年来的谋划都打了水漂,神血离自己遥远了一步,心中徒生愤怒,大骂桑芷琰朝令夕改、草率轻狂。

人还没有骂完,又一个侍女快步入内,还未到她身旁,便咚地一声跪在地上,额头点地,一副不敢起身的模样。

赵辰隽心头烦躁,恶声道:“这番作态,又来了什么事情?”

那侍女支支吾吾,最终双手将一封帖子送上。

帖子碧色底,角落烫金叶纹,金绿相配,富贵中彰显着雅意,一看就是桑芷琰递来的。

赵辰隽冷哼一声:“写了什么?”

侍女一听,知道赵辰隽根本是自己懒得看,要她来读。当下便冷汗直冒,哆哆嗦嗦地展开了请帖,半天也没有念出一个字来。

赵辰隽皱眉,不耐烦道:“怎么,还要本宫念给你听么?”

侍女胸脯剧烈起伏了一下,才大着胆子出声。

“面临人生中第一次娶夫,心下忐忑不安,若安乐能提前到访,陪伴身侧,吾将不胜感激。”

声音一抖,下一句才出口,“请即刻前来。”

念完,侍女猛然伏倒在地,看都不敢看赵辰隽一眼。

赵辰隽捏紧了拳头,气得咬碎银牙,又尖叫一声,随手执起桌面上一块玉石砸向侍女。

侍女的额角当下便淌下血来。浅绿的玉石咚地一声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开,露出了其上的纹刻——一只虎身长角的异兽。

过了好一会,才听见赵辰隽吩咐道:“出宫!”

赵辰隽在宫中磨蹭,接近太阳落山才到桑府。相比于隔壁愁云惨淡,桑府已然张灯结彩,喜庆万分。

桑府侍女示意赵辰隽从侧门而入。哪怕赵氏楚氏二分中原之前,赵氏也是世家大族,受世人礼遇,赵辰隽哪里受到过如此待遇,当下便气得发抖。

那圆脸的侍女却假意未见宫内一行人反应,淡定立在门侧,一动不动。

仿佛在说,你要是不从侧门进去,那就打道回府吧。

赵王教导赵辰隽小不忍则乱大谋。征战四方早就耗尽了赵氏财富,正缺桑府滔天的富贵填补巨坑,又思及未到手的神血,赵辰隽深吸一口气,决定还是忍了这次,看谁能笑到最后。

见赵辰隽如此能屈能伸,金恪面上不显,心下也是惊讶万分。

又想到如果不是有所图谋,何必做到如此份上,便对这位公主升起了些许警惕之心。

身为修仙者,她对人族王权虽然敬畏,却不恐惧。待她得道飞升,凡间法度便无法束缚她分毫,这也是桑府众人的底气所在。

绕过回廊,行走千米,这才到达桑府主院——梧桐居。

和前院相比,梧桐居冷肃,不见任何婚礼喜庆气氛。

赵辰隽觉得奇怪,还是跟着金恪步入居内。

那面阻隔内外的金凤屏风不知何时消失不见,换做一面黑底红金纹路,其上纹饰繁复鲜亮,鲜红的火焰如同真的在缎面上熊熊燃烧一般,火焰中一只凤凰仰头长鸣。

这是凤凰浴火重生之景。

不知道为何,对上屏风上那双凤目的时候,赵辰隽心头猛然一跳。

绕过了屏风,才看见一手拿书的桑芷琰。

她的一头如瀑长发用玉簪簪起,两鬓碎发垂落肩头,身上所套皆是常服,华丽的婚服被挂在一侧,仅一件外裳。

到了这个时候,她都不梳妆打扮么?就连作为客人的赵辰隽,都穿的比她隆重。

听见脚步声,桑芷琰抬起眼,望着赵辰隽,过了半晌,才笑道:“来了。”

赵辰隽却出了一身冷汗。刚刚的那一眼,仿若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冷飕飕盯上了她,仿佛下一刻便要索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