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怀真默然望他。
因为不能像他一样正常地行走人前,他这个弟弟总是拈酸抱屈,时时刻刻要跟他做个比较。
怀锦追究母亲这句话,不过是逼着母亲承认他对这个家的重要性罢了。
云怀真自认为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也从不在这些口角上与他相争,淡淡道:“是,母亲说得对。”
云怀锦嘴角挑起嘲讽的弧度。
“真令我感动。那么谢凤翾嫁进来后,我一定谨言慎行。”
未婚妻的名字从弟弟口中吐出,怀真骤然生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他皱了下眉,说:“不要直呼她的名字,有失尊重。”
云怀锦觉得好笑似的学了一遍:“有失尊重。”
“那我要怎么称呼她?长嫂?”
怀真还未说什么,严氏先不满道:“她还未过门,算不上是你的长嫂,不要这样喊。”
长嫂一词由怀锦说出来,似乎也变得微妙。因而怀真也默认了严氏的说法。
怀锦似笑非笑的样子令人不快。
严氏要他回去把湿衣换掉,把他打发走了。
云怀真也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母亲也早些休息吧。”
严氏欣慰点头。
两个孪生兄弟走后,屋中顿时安静下来。
严氏坐在椅子上仍未改变姿势。
她心中挂记着她的真儿。
长公主杨祐虽然与圣上并非同母所出,却是他唯一的姐妹,自幼深受先帝宠爱,养成了骄纵张狂的脾气。
长公主指着云怀真说要以他为婿,严氏没有理由拒绝。
云府固然有过荣宠无边的时光,但在云似远死后荣光也就逐渐退散了。
论家世背景,与谢凤翾的婚事算是怀真高攀。
因而一开始严氏也算满意。
但后来长公主竟特特地来云府上敲打,直接威胁说若怀真敢纳妾就砸平云府,把严氏气得手抖,但在她的威逼下只能忍气应下。
可云氏只余云似远这一脉,云似远又只留下怀真怀锦两个孩子,子嗣如此单薄。谢凤翾她见过,娇滴滴一朵花似的,皮肤吹弹可破,看着就不是善生养的样子。
若是她生不出来,以杨祐素日里的行径,肯定会逼着真儿接受断绝后代的结果。
为爱子,当为之计深远,她必得为真儿早做打算。
还好,她已有计划。
凤翾淋雨挨冻又受了累,第二日便有些头痛。
长公主立刻叫了大夫来,给她开了药。
喝了两天后,虽然头痛缓解,身上仍懒懒的,她裹着被子不愿下床。
凤翾身边的另一个侍女慕月亲自熬了药,端到她床边。
只见凤翾围着被子坐着,松软浓密的头发乌云般堆在脸旁,衬得小脸巴掌般大。
她闻见药的苦味,可怜巴巴地对慕月撒娇:“我不想喝。”
慕月年纪比凤翾和惜香都大,成熟稳重。
面对自家小姐让人心软的模样,她岿然不动:“喝药难受一时,但小姐你要是不喝药却要难受更久喔。”
“好有道理……”
凤翾伸手,毅然决然道:“药来。”
她双手捧着药碗,仰起头一饮而尽。
酸甜苦涩的强烈味道充斥口腔,凤翾脸皱成一团,就在慕月从匣中拈出蜜饯时,惜香匆匆跑了进来。
“小姐,云公子、云公子他……”
她喘了口气,愤愤地说:“听说今日大将军府的老太太寿辰,云公子带着个未婚女子去了,举止亲昵,好多世家小姐都看到了!”
凤翾愣了下,只觉得口中的苦味压过了一切。
“那女子,是谁啊?”
她眼神茫然地问。
见小姐这样,惜香顿时后悔自己嘴太快。
或许,她不该告诉小姐?
可是,大将军府寿辰宴去了那么多人,话都传进她一个侍婢的耳朵里了,就算瞒着小姐,又能瞒她多久呢?
惜香咬了咬唇,如实告诉凤翾:“听说,那女子名为林姣,是云公子的表妹。”
凤翾眉眼展开:“是表妹啊,亲戚之间,亲昵些不是很正常么。”
惜香一愣,无措地跟慕月对视了一眼。
小姐生来就是掌上明珠,虽然人是机灵聪慧的,可被保护得太好,就过于单纯,遇事想得简单。
表兄妹是亲戚不错,可也能成就一场亲上加亲的姻缘啊。
古往今来的话本子里,表兄表妹眉目传情的故事讲的难道还不够多吗——对了,小姐是没怎么看过这些话本子。
凤翾甚至还颇有兴致地筹划起来:“既然是怀真哥哥的表妹,那就是一家人了,我也应该与她见见,说不定我俩能处得来呢?”
她想着去见林姣要准备的见面礼,想着怎样打扮才既不失身份又显亲和,又进而畅想起,既然怀真哥哥要陪林姣,那她就有更多机会看他了。
因为有了盼头,第二日凤翾身子就大好了。
她兴致勃勃穿上她昨日就在脑中挑好的浅石绿团花飞蝶罗裙,淡扫一层胭脂,清新昳丽。
然后让慕月找出她舅舅送来的一对镶珠荷萍刻纹金手镯放入木匣。
“走,我们去拜见林小姐。”
凤翾带着惜香慕月直奔余芳湖。
惜香已打听到,今日几家的贵女约了在余芳湖游船,不仅给凤翾发了帖子,也邀了初到云府的林姣。
一艘船舫停在岸边,挂在船舱窗前的白色轻纱被湖面清风吹得摇曳飞扬。铮铮琴音正从船内传出。
“她们已经到了。”
凤翾提裙,像一只蝴蝶般轻盈地小跑上去。
不知道林姣是什么样的脾性?怀真哥哥的表妹应该会与他有几分相似吧?她觉得她肯定会喜欢她的。
当凤翾走入船舱时,正巧一曲毕。
她看到坐在古琴前的少女,果然同她想象的一般,是个雅致清冷的美人。
“想来这位就是林姣妹妹吧?真如清水芙蓉般!”
她毫无保留地热情赞扬道。
林姣笑了笑,抬眸细细打量凤翾:“这位小姐是?”
“我姓谢,你叫我凤翾就好。”
林姣的表情微不可查地一僵。
是她?
以权势逼着表哥定下婚事的那个长公主之女?
听姨母描述,她还以为谢凤翾蛮横无礼、任性骄奢,亲眼所见却是个娇憨可爱的少女。
林姣生自江南,见多了清秀佳人,可似谢凤翾这般艳色初显的华丽浓滟,却是能轻而易举夺人心魄。
林姣本满是信心,可见到谢凤翾却有如当头一棒。
她甚至怀疑起来,表哥真的像姨母说的那样厌弃谢凤翾吗?
旁边的少女们表情复杂地看着凤翾同林姣言笑晏晏,只觉得见了鬼。
凤翾那么痴恋云怀真,不吃林姣的醋也就罢了,怎么还一副想跟她做个闺中密友的样子啊?她是没搞清状况,还是另有谋算?
朱怜儿也在,她仍为上次凤翾提前离场而对她怀着恼意。见凤翾无事人般,就想戳戳她的心,让她笑不出来。
朱怜儿笑道:“凤翾和阿姣相处甚欢呢,若以后成了一家人,相互做个伴,倒是一辈子的乐事。”
凤翾没注意到林姣的表情一滞,她以为朱怜儿说的是她嫁入云家就是林姣的家人了,先是脸一红,然后不解道:“阿姣年岁和我相当,虽不知婚事定没定,但早晚也要出嫁的,如何和我相伴一辈子呢?”
朱怜儿被她说得一噎,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话。
随即咬牙,她还真会装傻!
那就别怪她不给她留面子了。
哼了一声,朱怜儿怀着恶意道:“你还不知道吗?云怀真对阿姣可是——”
林姣脸一白,急忙打断朱怜儿:“我自幼失怙,表哥心肠软,才对我多有怜惜。”
凤翾顿时目露同情,因为长公主与谢侯对她宠爱有加,她觉得世间唯父母家人最是重要。林姣也真是可怜。
外面忽有一人走进来,白领青袍,风骨清举,腰间束一红鞓,多添英挺。
他不管穿什么都好看呢。
凤翾弯起眼眸,甜甜地:“怀真哥哥!”
林姣身子一绷,垂着眼缓缓转身,轻声唤道:“表哥。”
云怀真将当下场景扫入眼帘。见林姣被人围着,双手绞着衣角,眉眼低垂,便知她呆得不自在。
她刚被严氏从南边接来,人生地不熟,想必是不适应的。
这些小姐们虽然都接受过最高端的贵女教育,心机也更多,但凡使出一两招后宅招数,阿姣她都难以应对。
云怀真嘴角抿紧,只问林姣;“可是在这里呆累了?”
凤翾愣了愣。
她还是初次听到怀真这么柔和的语气。
林姣对云怀真点点头,眼眶有些泛红,看起来颇为可怜。
她是想快点离开,不然朱怜儿不知道要说出什么话。
云怀真道:“那我送你回去。”
见他这就要走,凤翾下意识地拉住怀真的衣袖:“怀真哥哥,我也一起。”
云怀真便皱了下眉。她总是不分场合地缠着他。
见云怀真似是要拒绝,林姣忙开口,柔柔弱弱道:“谢小姐也是一片好心,而且我同她也很聊得来。”
闻言,凤翾开心地对她笑了笑。
林姣低下头,避开了凤翾的视线。
姨母说得不错,表哥对谢凤翾果然殊无情意。
她心中一阵激荡,姨母的提议说不定很可行。
父亲死后,唯余寡母拉扯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辱。因而她便立下决心,要靠一门好亲事扭转命运。林姣知自己姿色虽有些,却不足以靠脸嫁进高门大户,做妾她又不甘。
但……林姣悄悄觑了云怀真一眼。脸颊微热。表哥这样的人品相貌,听姨母说他又深得圣上看重,未来前途无限。即便是妾,这样人才的妾室也不是容易当上的。
林姣得知了姨母的打算后,辗转反侧了一整晚,想明白了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她原意搏一搏。
若能成功留在表哥身边,姨母对她必不会差。而谢凤翾……
她目光流转,落在对她的心事一无所知的凤翾脸上。
这是个傻的,连表哥不喜欢她都看不出来,还要强迫表哥……
这样也好,以后更好对付。
到了云府前,林姣主动邀请道:“谢小姐不若进来喝杯茶?”
凤翾眼睛一亮,觉得怀真这个表妹真可心。
她刚知道母亲给她定亲时不怎么乐意,想看看她要嫁的人长什么样,却不知他行踪,索性爬墙偷溜进了云府。
那天她见到了云怀真,当即被他的脸迷得五迷三道。
心里默认了这门婚事后,她就不好意思再翻墙了。而她还未过门,更不好光明正大地进云府。
难得林姣给了个机会。
凤翾美美应下。
云府极少有外客,管家苍三匆忙赶来。
云怀真落后一步,低声问:“苍叔,他回来了吗?”
苍三摇摇头。
赤蝎司的活全都见不得光,云家对他的每日行踪也不怎么了解。
云怀真:“好,我知道了。”
他抬眼,凤翾与林姣肩并肩走在前头。她正侧过脸,红唇微挑,眼眸中闪着明珠般的光点。
他不知为何,不想让弟弟在府中碰到凤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