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道心誓

唐府。

唐有才与妻子来到正厅,看着两侧坐着的不速之客。

来的是王、冯两家的家主还有一堆随从。

王家家主王成仁身穿青色长衫,手持羽扇,白须白发,脸上笑眯眯的,看起来很是人模狗样。

青安县三家,唐家以贩茶闻名,而王家则以品茶闻名。

是以,王家总暗戳戳看不起唐家的财大气粗,唐家也看不起王家的假清高。

至于冯家?

呵,就是个王家的舔狗,啥也称不上。

“贤侄。”王成仁上来就热切道:“老夫听闻今日府上有亲事?怎的也不给我们发个喜帖?”

这老狐狸元婴中期,见鬼都能挤出三分笑。

唐有才翻了个白眼,心说:“你见过野鸡给黄鼠狼发喜帖的?个老东西,还敢造谣他闺女不详?不就是想以此让上官家忌惮唐家吗?呸!”

他走过去,张嘴,像是要说话,王成仁凑耳过去。

“嗝——”

话还没说,唐有才就先打了个酒嗝。

王成仁立刻后退三尺,被熏得不行,面上却不好表现出半分。

唐有才心里乐呵,该!

他口齿不清,一副醉酒未醒的模样。

“哈,实在对不住。嗝……今日心情甚佳,多饮了些。叔父见谅……”

王成仁屏息尬笑:“无妨,无妨。只是上官家乃中州第一世家,怎的会突然与咱们这种小地方结亲?”他压低声音,“莫不是他们也知道唐家有宝,存了什么旁的心思?”

这话讲得自然,却暗暗埋了陷阱。若是只在意上官家的动机,便会忽略前半句的试探。

唐有才掀了掀眼皮子,然后猛地一拍巴掌,十分赞同道:“我就说嘛,他们上官家怎么突然求亲!”故意没看满脸热切的王成仁,转而对夫人谢晚道:“没想到姓上官的那小子竟然能看出来,咱家最宝贝的东西可不就是咱闺女嘛!还真有眼力劲儿。”

王成仁起初听得激动,以为真能打探出什么宝物的消息,没想到唐有才最后给他来这出。

谢晚还在旁边附和:“就是就是。”

饶是王成仁再有定力都被这不要脸的两口子气得不行,他额角鼓了鼓,一时脸色铁青,再也找不到继续打探的话头。

旁边冯家家主一把年纪,舔狗当了几百年,察言观色的本事那是练得炉火纯青,见势不妙立马抢回话题:“可是老夫听闻迎亲队伍刚出城便消失了,随后天现噬日奇观。莫不是你那闺女受仙人所喜,抑或是囊中有宝,眨眼间便被人劫去他处了吧。”

唐有才眉心一跳。

只是,危险早在预料之中,否则他也不会去偷那把防御法器。

借财诱妖是人情,生死与共更是人情。

况且,此番同行之人也是千挑万选过的,那群刚下山的小辈们与闺女一般心思赤纯。只要闺女能扛过此劫,便与他们有了过命的交情。

所以,危险要有,而且越大越好!

这也是唐有才狠心没派人跟着的原因。可是,他心里又隐隐有些不安,闺女可别拖后腿吧……

一时间心思百转千回,唐有才见夫人脸色不好,忙按下紧张,握住夫人手,道:“年轻人历练一下,无妨。”

二夫人谢晚微微蹙眉,他们夫妻俩是疼闺女,但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将孩子庇护在羽翼之下的父母,否则当初也不会让尚未引气入体的唐余去小阳秘境走一番。

孤鹰尚且忍心将幼鸟推至悬崖下,何况早已身处漩涡之中的他们?

谢晚攥紧拳头,轻咳一声,面上平静道:“有上官家少爷和万剑宗的人跟着,能出什么事?”

冯家家主反笑:“也对,若真有什么事,以贤侄夫妇金丹期的修为也可前去相救。”

阴阳怪气的,“金丹”这两个字咬得极重。

众所周知,唐家历代家主都资质极佳,只有唐有才这东西,烂泥扶不上墙,万贯家财砸进去也才修至金丹。

冯家家主冷笑,就他们二房这鬼资质也配与上官结亲?上官家也不怕再生出个傻子!

唐有才被戳痛处,揣着手,屁股不自在地往椅背挪了挪。

但忽闻门外传来朗朗男声:“金丹期怎么了?金丹期吃你家灵米了?”

唐有才闻声立刻站起。

说话的是一名绿衣劲装少年,他抱剑而来,上下打量了一眼冯家家主,“你不也是金丹期吗?年纪还比他大。”

唐有才和谢晚完全没注意上官鑫说了什么,只在人群最后看见了安然无恙的唐余。

太好了,闺女平安。

其他人却是听懂了,更是看到了立于上官鑫身前的男人。

身负双剑,白衣胜雪。

他们没人见过沈阳曦,但一剑一心,全修真界的剑修,唯他拥有两道剑心,也只有他能使得出两把本命剑。

堂内所有人都在疑惑仙尊为何会突然来此,却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将这话问出来。

四百年前,远在极渊的上清仙尊立下一则道心誓,对外宣称庇护青安四百年。

当时,这件事情传遍修真界,甚至有人怀疑它的真假。

因为上清仙尊常年镇守极渊,从不过问修真界里的事情,甚至连宗门都是交给旁人打理。

自始至终,提起他这个人,都缥缈地像是一个象征天道的符号。

一个离世间这样遥远的人,怎么会突然要庇护青安县这种小地方呢?

是以,大家都只当那是则谣传。

而后,恰有两个修真世家想要抢占青安县灵脉。

只是在动手攻打青安的那一天,两家兵临城下之时,无忧剑突然刺破虚空而来,化作漫天剑光,两帮人愣是连护城阵都没碰到便死了一大半。

从那之后,再也没人敢动过此地。

那两个修真家族也因此从中等世家沦为末等。据说后来,他们为了与仙尊缓和关系,还将自家闺秀献了出去。

算算时间,四百年过去,仙尊此次前来莫不是为了此事?

“约定之期已到。”沈阳曦淡淡开口,看向唐家夫妇:“吾来寻回所托之物。”

室内又安静了几分。

冯家家主连忙擦汗:草了,上清仙尊竟然真与唐家有交!自己刚刚是不要命地挑衅过唐有才吧?完蛋,上清仙尊怕不是会一剑捅了他吧。

王家家主则想的是:那道道心誓果然因唐家而立,可所托之物是什么?仙尊不是因唐家仙宝立誓?不过万幸,自己方才的嘴脸没有过太难看……

而当事人唐家夫妇二人则一脸菜色,甚至比冯家老头骂他时还难看,余光还时不时扫向唐幼鱼那边,心虚得很。

唐幼鱼倒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放心了,沈阳曦这厮不是为她来的。

人一放松,疲累感也来了,身体没控制住地打了个哈欠。

这声哈欠绵长有力,在安静的堂内异常明显,饶是上官鑫想替她遮掩都做不到。

唐有才更是尴尬,心说闺女你可真虎啊。

只有唐林这个纨绔,一点不记打,完全忘了刚被仙尊罚站的经历,满脸关切道:“小妹可是累了?”

又看向两边脑袋缩地的丫鬟们,怒道:“还不快将二小姐扶下去休息。”

唐有才这会儿简直是要心梗了,旁人见到上清仙尊那是恨不得钻进地里,他家孩子倒好,一个两个的不把仙尊放在眼里。

自家还有把柄在仙尊处呢!

活了二百年的唐有才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教育方式……

最终,只能尴尬上前一步,行礼道:“小女失礼,还请仙尊见谅。”

说完,已经开始盘算着要拿多少奇珍异宝顶罪了。

可出人意料的是沈阳曦竟只道了一声无妨,又将视线移向唐幼鱼那边,薄唇一张一合,不疾不徐地吐出一句话:

“险中求生,确实辛苦。”

他音色本就冷清,说的内容更让唐幼鱼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小小传音给系统:“蓝翎,沈阳曦是不是看出那头怨兽是我杀的了?”

系统一直趴在唐幼鱼脑袋上装死,闻言尾巴动了动,道:“放心吧宿主,沈阳曦什么时候拐弯说过话,不过他确实是在看你。”

唐幼鱼闻言立刻站直身子,如站军姿,还不忘刷一下沈阳曦的好感,故意露出个清澈愚蠢的笑,凹一下人设。

只是她忘了,红衣、散发、白面、黑牙,与这漆黑寂静的夜晚着实相称。特别是配合唐元梦魇发出的一声小儿夜啼……

场面过于阴间。

在场不管是跪着的还是没跪着的,皆倒吸一口凉气齐齐后退一步。连涵养满分的上官齐都忍不住低叹一声:“唐、唐家姑娘着实脱俗,世间难寻……”

上官鑫扯了扯嘴角,头皮发麻。

只有沈阳曦垂下眼睫,轻掩眸中无人所觉的华彩,径直走出门外,负手道:“这几日便叨扰唐家主了。”

跪在地上的王成仁,心中凉意升起,仙尊这是要留宿在唐家?此举明显是为唐家撑腰的意思啊。

他的目光移向仍一无所知的唐余,仙尊如此是因为她吗?

连上官家两位小公子也站在她身侧。

难道说仙尊喜欢此种女子?这品味……

心生计较,王成仁突然鼓起勇气道:“仙尊,我府上孙女也……”

沈阳曦顿足,回头扫了他一眼,又看向唐有才。

唐有才涨红着脸忙道:“不叨扰、不叨扰,能、能得仙君留宿,唐府实在三生有幸。”

“噗——”唐幼鱼差点没笑出声。

瞧他爹这话说得,诚惶诚恐,活像个得知夫君要留宿的小娇妾。

这时王成仁又冒死问了一句:“仙尊可是会一直庇护唐府,庇护青安?”

前方脚步顿住,唐幼鱼只听沈阳曦道:“此事之后,青安或生或灭,皆与吾无关。”

众人都散了,唐幼鱼也跟丫鬟回到了住所。

小巧院落,女子闺阁,耳边是晚风拂过喜帐的沙沙声,她记得方向,这里还是今日出嫁时所待的屋子。

挥退伺候的人,唐幼鱼凭借记忆来到窗边,推开窗棂,仰头对着夜空。系统跳下来落至棂边。

“唉——”

一人一鸟一齐叹了口气。

系统道:“沈阳曦比以前更凶了。”

唐幼鱼问:“怎么说?”

“他最后那句话啊,听着着实让人心寒。”

“可他没说错。”唐幼鱼抬手,像是想要抓握天上的星星,“你还记得第一世吗?师妹养了条小黄犬。它去世的时候,师弟师妹们都哭得半死不活,只有沈阳曦依旧平静地在树下练剑……”

系统认真听着。

“师妹看他那副样子,就问他为什么一点都不伤心?你还记得他是怎么回答的吗?”唐幼鱼摸摸蓝翎的脑袋,“他说:‘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何故心伤?’*”

系统瞪圆小眼睛。

唐幼鱼笑道:“然后他就被小师妹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说着,又笑起来,“其实那不是沈阳曦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最初是在他父母的葬礼上。”

系统记起来了,“咱们第一次找到他时?”

“嗯。”唐幼鱼点头,她始终记得沈阳曦当时的样子。

小小一个人,全身上下都是素净的白色,无声站在两口漆黑棺材旁,眼尾干净,没落一滴泪。

他的黑瞳始终沉静,缥缈得不像凡人。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哭,他看着那个人,回答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天道之理*。大伯,终有一天你也会这样魂归天地,所以为什么要哭?”

他注视那人的眼神通透,语气认真且平静,说出口的话却如同谶言,蕴含天道——

“总有一天,你也会这样魂归天地。”

唐幼鱼记得那人当场面色大变,向后踉跄一步,大骂他是疯子,禁止他再碰任何修行之物。

比他大的成年人指责他无情,比他小的孩童嘲笑他像个怪物,他眉眼间有稍许疑惑,却也依旧只是安静站在那里,垂眸不再言语。

这就是唐幼鱼见沈阳曦的第一面,她隐在人群中,看着他站在人群外,泾渭分明地像活在两个世界。

自然之理、天道之蕴,仿佛生来就刻在这人的骨子里。

并不是因为沈阳曦修行了无情道才会如此,而是这样的他选择了无情道。

沈阳曦始终比旁人活得通透淡然。

所以唐幼鱼实在不明白,天道为何要逼着这样的一个人渡情劫。

神博爱众生。他就不能,天生是为万物而生的吗?

想到这里,唐幼鱼又咧咧嘴,道:“反正与唐家有关的是我又不是他,既已结契,便该如此。而且,我瞧着青安县也不太平,王冯两家对唐家虎视眈眈,祸起萧墙。难不成还要沈阳曦将那两家灭了?或者灭了唐家?说到底,不自救者不必救。唐家要是摆烂,那救多少次都没用。”

“你……”系统半天没说出话来,好像有那么点道理,最后愤慨道:“你既然这般懂他,为什么一千年了还没攻略成功!”

“……”唐幼鱼被戳痛处,沉默了。

系统又问:“你方才叹什么气?”

“唉,这个——”唐幼鱼摸索着从衣襟里掏出一把红色梳子,“眼熟吗?”

系统惊道:“方才那把梳子!你果然偷换了。可这不是你在上官家出嫁时带着的那把梳子吗?”

“嗯。”

“可你不是死了吗?带着它死的?”

唐幼鱼纠结道:“也不是故意带着它的,只是当时情况紧急,随手一揣,就收衣襟里了。”

“是它催生了怨兽?”

“十之八九……”

系统傻眼一阵,又道:“天道老爷在上,看来你上次死得很有故事啊!”

前半句惊讶,后半句揶揄,满满吃瓜味儿。

唐幼鱼戳戳它脑袋,故意气它道:“呦~你说它怎么会落到邪修手里呢?明明当时活着的就只有沈阳曦了。”

“宿主!你是在说沈阳曦与邪修串通吗?这不可能!”

系统扑闪着翅膀啾啾直叫:“你怎么能这么说咱们男主!”

还真生气了。

唐幼鱼笑出来,掌心汇聚灵力,手指捏诀,珊瑚梳顿时化成缕缕红色的半透明细线漂浮于空中。

仔细看的话,这些红线均指向同一处方向。

她对系统道:“是不是的,用术法追踪一下就知道了。”

“看看就看看!”系统不服气地想要朝那个方向飞去。

“你回来!”唐幼鱼听着声音拽住它,“明晚再去。”

说着,长袖一挥,收回那些红线,重新化作梳子。

系统问:“怎么?”

唐幼鱼:“今天十五,宿主我还看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庄子·知北游》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庄子·齐物论》,讲的是事物自生之时就开始慢慢走向死亡,反之同理,事物死的时候也意味着生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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