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之时,赫连子晋穿过灯火通明的长街,钻进了一家张灯结彩的院子,门楼上的牌匾赫然写着怡红楼。
这正是京中最大的青楼。
此时他换了衣衫,穿得花花绿绿的,和那些来寻花问柳的公子哥并无多少区别。
“哎呀,赫连公子来了。”
赫连子晋一进门,就一堆莺莺燕燕围了上来。
□□半露,薄纱下的腰肢盈盈一握,走起路来歪歪扭扭的像没骨头一样。
“赫连公子今日要谁伺候啊?”
一个个手绢都要丢到赫连子晋脸上去了。
“柳儿姐姐,翠儿姐姐,近来可好?”
“我瞧着你们好像又美丽了不少。”
赫连子晋脸上挂着笑,嘴甜得像浸了蜜。
“难为你挂心,今日就让我们姐妹二人伺候您。”被点到得两人笑意更甚,几乎都要贴到赫连子晋身上去了。
“公子,您意下如何?”柳儿媚眼如丝,伸出纤纤玉指就要摸上赫连子晋的胸膛。
“真是不巧,小爷今日是来找月娘的。”
“二位姐姐只能等下去了。”
赫连子晋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躲开了,脸上挂着遗憾的笑容。
“好生无趣,回回都是来找月娘。”柳儿敛了笑容,撇了撇嘴。
“真看不出来赫连公子还是个痴情种。”她随手指了指二楼的某处说道,“月娘就在暖阁里,您自己去找她吧。”
“多谢二位姐姐。”赫连子晋作了个揖,笑着道了谢。
转过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容尽数敛去,眼中墨色翻涌,尽显凌厉。
青楼里脂粉气浓,熏香也是甜腻让人头脑发沉的。
唯独暖阁里半点香气也没有,它处在最角落里,窗边又临水,是个隐秘之地。
月娘昨日得了消息知他要来,便断了熏香。
“公子找月娘不知道有什么吩咐?”月娘站在一旁,垂眸而立。
赫连子晋坐在屋子正中央,喝着茶。
直到一杯慢慢饮尽才开了口:“近些日子京中可有异动?”
“一切如常。”
赫连子晋听后点了点头说:“月娘,我有一件事要交予你。”
“公子请说。”月娘跪了下去,静静地等待吩咐。
“这封信,想办法送到黎国皇帝手上。”赫连子晋将手伸进衣领拿出了贴身藏着的信,放在了桌上。
他摩挲着信件,他的目光变得温和,眼尾沾染了笑意。
“公子终于决定要回家了吗?”月娘察觉到了他的开心,信又是送去黎国的,猜测道。
她也发自内心地为赫连子晋高兴了起来。
隐忍了这么多年,公子终于要离开大陈了。
可是高兴之余又有些失落,她不能离开大陈。
“不是。”赫连子晋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
“只是私情罢了。”
月娘忽然就看不懂公子在想些什么了。
她印象中,公子一直是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的,尘世俗物仿佛都不能入他的眼,她还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郑重又温柔的神色。
她压下心底的不安,压低了声音问道:“月娘斗胆,敢问公子究竟是为了何事。”
“告诉你也无妨。”赫连子晋低头看向她,眼底的笑意终究是没能藏住。
他笑着说:“我有了心上人,要向她家父母求亲了。”
“麻烦月娘一定要帮我将这封信送到。”
“这不是命令,是请求。”
“月娘会帮我办到的吧?”
那双狐狸眼里含了一汪清泉,仿佛揉碎了天底下所有的温柔。
他目光灼灼,灿若星辰,琉璃般的眼瞳却未倒映出月娘的身影。
月娘心中一酸,钝痛蔓延到四肢百骸,眼中泛起朦胧的雾气。
“是,属下领旨。”她低下头,眼泪砸到了地上。
“还有,这样东西,也请你一块送到那位皇帝陛下手中。”赫连子晋像是突然想起这件事,解下挂在脖子上的玉佩一块放到了桌上。
虽是一块莹润的白玉,但上面有肉眼可见的裂纹,雕工也显得粗糙,一看就是不怎么值钱的东西。
玉佩上还有他的体温,温热的触感让月娘有些舍不得松开手。
“公子?”月娘面露疑惑。
这块玉佩对公子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不然也不会一直贴身佩戴。
只是,有必要一块送走吗?
月娘没有问出口,赫连子晋却看出了她的疑惑。
“是我阿娘的遗物,若没有它,那位皇帝陛下怕是想不起我来。”他将皇帝陛下这四个字咬得极重,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月娘会帮我送达的,对吧?”赫连子晋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公子放心。”月娘点了点头。
“本公子就知道月娘最厉害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赫连子晋跳下椅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我先走了,等你的好消息。”
他转身要走,却被月娘叫住了。
“公子等等。”
“嗯?怎么了?”赫连子晋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月娘一咬牙,起身向赫连子晋奔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公子今日留下吧,月娘伺候您。”月娘将脸贴上赫连子晋的后背,柔声说道。
她眉间一点朱砂,美目含泪,蛾眉微蹙,我见犹怜。
她在赌,哪怕只有一次,她也死而无憾了。
下一刻,她就被推翻在地。
“月娘,你僭越了。”
赫连子晋居高临下地看着月娘,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月娘心中涌上慌乱,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忍不住地发抖。
是她僭越了。公子从来不会碰她,是她一时鬼迷心窍了。
他从来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他骗了世人,也骗了她。
月娘在看到他如寒冰一般的目光时,瞬间清醒了过来。
跪在地上,头也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若不听话,我不介意换个人来坐你现在的位置。”
“至于你,就从哪来回哪去吧。”
赫连子晋冷哼一声,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对他们太宽容了,一个个的都越来越放肆。
“公子恕罪,属下再也不敢了。”
“求公子不要把属下送回去。”
月娘不停地磕着头,鲜血都渗了出来。
她止不住的害怕,她不要再回那个魔窟,当初要不是公子救她出来,她可能真的就死了。
“好了,念在你初犯,这些年事也做得让我满意的份上,这次就饶了你。”
“再有下次,后果你自己知道。”赫连子晋眼眸微眯,神色凌厉。
“多谢公子。”月娘捡回条命,颤抖着站起身,泪眼婆娑。
“子晋!”
“子晋!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暖阁的门突然被大力踹开了,一个身高八尺面白无须的青年闯了进来。
他穿着云锦织成的衣裳,衣上的图案是金线绣成的,腰间束着一根玉带,上面坠着一块价值不菲的蓝田玉。
此人非富即贵。
“王樾,你怎么来了。”赫连子晋听到这个声音,额上青筋一跳,脸色都黑了。
来人正是传闻中和赫连子晋因为斗鸡而大打出手的王家大公子,王樾。
这人就像个二愣子似的,和赫连子晋不打不相识,如今隔三差五就要来寻他,赫连子晋看见他就想躲。
“小爷可蹲了你几天了,今日可算把你找着了。”
“欸,你脸色怎么如此难看?”王樾有些奇怪地问,一想到此处是青楼后,挂起一抹坏笑来,勾着赫连子晋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说,"我是不是打扰了你的好事?"
他脸上尽是狭促的笑容,让人看得有些牙痒痒。
“知道还不快滚。”赫连子晋一把推开他,没好气地说。
“子晋,要我说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王樾越过赫连子晋,看到了月娘。
她眼眶红红的,额头上还受了伤,他不满地啧了啧嘴。
赫连子晋也不理他,径直往外走。
“别走呀,我可找了你好些天了。”王樾追了上去,扯住赫连子晋的衣袖,怎么也不让他走。
“我今日没工夫配你斗鸡。”赫连子晋扯出自己的衣角,又离他远了些。
“你不都完事了吗?还要做什么?”王樾瞪大了双眼问道。
“你要做什么?”赫连子晋抱着手臂静静看着,快被他烦死了,早知今日,他当初一定不会和王樾打那一架。
“走,去喝酒。”
“十八年的陈酿,今日刚出土,别人我才不给他喝呢!”
“就喝酒?”赫连子晋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他们什么时候关系好到这个地步了?
“对,就喝酒!”
然后赫连子晋被他生拉硬拽着走出了怡红楼。
两人一路穿街过巷,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繁华都被抛在了身后,直到一处院落前才停下。
他看着王樾掏出钥匙,左右瞧了半天才熟练地开了门。
颇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感觉,想来这样的事王樾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此处虽小了些,但设施应有尽有,大概是王樾的别院。
王樾抱了一坛酒出来,拿出两个大碗,一人倒了满满一碗酒。
“来,干。”他不由分说地塞进赫连子晋手中,端起自己的那碗一饮而尽。
然后盯着赫连子晋也喝了个干净。
赫连子晋直到这人虽是纨绔子弟但并没有什么害人的心思,也就没有防备他。
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不愧是十八年的陈酿,酒香凛冽,入口绵软,喝到胃里火辣辣的。
是好酒。
喝完一碗又来一碗,直到这壶酒都见了底。
“王樾,我走了。”赫连子晋眼看时辰不早了,就打算走。
可是王樾哪里肯,他此时已经喝得半醉,扑倒在地抱住赫连子晋的腿怎么也不肯松手。
任凭赫连子晋怎么踹也踹不开。
“呜呜呜~”
王樾突然就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喊:“我就是个废物怎么了!”
“谁他妈想考科举啊!”
“谁爱考谁考好了!”
“我就想当个废物我有错吗?”
“我爹就只会逼我。”
“我家这么有钱,我就是一辈子游手好闲也饿不死我,我压根就不想当官。”
他鼻涕混着眼泪流了一脸,看上去狼狈极了,赫连子晋正由犹豫着要不要把他打晕,就听见他又喊到:
“我讨厌谢霁。”
听到这句话,赫连子晋默默收回了自己举起来正准备落下的手刀。
“我想来想去,京中大概也就只有你能理解我了。”
“毕竟我们两个都是废物。”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啊!”
赫连子晋觉得,还是干脆把他打晕了算了,省得胡说八道。
第二天,赫连子晋是在院中醒来的,而那个罪魁祸首,此时还在呼呼大睡。
他昨天被这人扯着吐了一晚上的苦水,最后都不记得是怎么睡着的了。
脑袋还因为宿醉疼得厉害。
他起身蹲到王樾身边,对着还在呼呼大睡的人脸上就是两巴掌。
“你干什么!”
王樾从梦中醒来,错愕地捂住自己的脸。
“酒品不好就不要喝酒了。”赫连子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我昨天干什么?”王樾挠了挠头,努力回想了一下,只觉得头痛欲裂,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你昨天喝醉了,抱着我的大腿说,你是个废物。”
“而我英明神武,是你最崇拜的人。”
“并为上次斗鸡的事向我道歉,祈求我的原谅。”赫连子晋挑眉一笑,戏谑地看着他,这人皮糙肉厚抗大,但是最好面子,这可是个好机会。
“你放屁!”王樾跳起来大骂,“你明明和我一样是个废物。”
“就因为同是废物我才高看你一眼的。”王樾倒显得有些委屈。
“你说话怎么如此粗俗,倒不像是王家人。”赫连子晋沉下脸,皱着眉头说道。
“在我爹心中,谢霁才是他亲生的!”
“我处处不如他就罢了,他竟然还想将我妹嫁给他!”
王樾说到此处,气得锤了下桌子,不服气地说:“小爷就是不去考科举罢了,不然有他谢霁什么事。”
“呸。”
赫连子晋略微沉吟了片刻,没有出声。
“你个逆子,快给老子出来!”
门口突然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王宜民在外面气急败坏地吼道:
“你竟然把你妹妹的女儿红挖出来偷走了,简直岂有此理!”
“你若识相就赶紧交出来。”
“不然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老子就把姓倒过来写。”
女儿红怕是交不出来了,赫连子晋的目光落到了散落在地上的空酒坛。
心里想着,论纨绔,他还可以再多学着点。
“爹,你就别白费力气了,王字倒过来还是王字。”
王樾翘着木马腿,大有一幅你能把我怎么样的神情。
“你给我等着,来人,给我撞门!”
“子晋,从这边走有个小门,快跑!”
赫连子晋跑出院子后,就听见里面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声。
他倚在树后静静听了一会,嘴角挂着一抹笑,心里说不出是羡慕还是什么。
他的背影挺直,走在路上却总显得有些孤寂。
赫连子晋回了府,府中冷冷清清的,他沐浴一番,洗去一身疲惫后,正准备躺着歇息一会。
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明天你还来吗?”
脑海中想起少女隐隐期待的声音。
糟糕,他把和李娇娇的约定给忘了!
喝酒误事啊!
“月影,现在什么时辰了?”
赫连子晋急匆匆地换好衣服,但愿还来得及。
“申时末,快酉时了。”
“殿下又要出门吗?”
月影有些不解,不是才回来吗?
回答他的只有赫连子晋远去的背影。
公主府
李娇娇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待在听雨阁,
桌上的茶水不知道换了多少轮,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李娇娇的心从满怀期待到一点点落空。
“绿珠,什么时辰了?”李娇娇神色恹恹,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心情不好。
“已经酉时三刻了。”
“殿下要不早些歇息吧。”
春天虽说日子渐长,但毕竟不是夏天,也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
暮色四合,太阳逐渐西隐,天边的云彩也渐渐染上了墨色。
听雨阁内也燃起了烛火。
原来已经酉时三刻了。
李娇娇落寞地垂下眼,突然就鼻子一酸。
不是说好了要来吗?
为什么要爽约。
她的眼眶酸酸的,眼里起了雾,一片模糊。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等了。
倒显得她很愚蠢。
他有那么多红颜知己,怎么就见得把她放在了心上。
她也真是不长脑子,三言两语就被哄骗了。
等下次见了他,她定要狠狠数落回去。
“殿下?”
“殿下?”
绿珠喊了几声,李娇娇才有了回应。
“怎么了?”她的鼻音有些厚重,带着些哭腔。
“殿下,我们回去吗?”绿珠虽不知道殿下为何在此处从早等到晚,但看她这幅模样又忍不住心疼。
再者,夜深露重,对身体也不好,就想着早点劝她回去。
“走吧。”李娇娇悄悄抹了把眼泪,不想教别人看见她这幅脆弱的模样。
她看了眼窗外,红霞似火却渐渐染了墨色,变得阴沉,树枝上雀鸟依偎在一起打着盹儿。一场春雨过后,府中的绿色又浓了几番。
明明是一幅生机勃勃的春日之景,却让她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走吧,不要再等了,不会来的。
赫连子晋下了马车后找了个隐蔽处,足尖轻点,翻墙落地一气呵成。
他朝着听雨阁一路狂奔,生怕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他们虽然没有约定在哪里会面,但他知道,李娇娇一定在听雨阁等着他。
他从来没有觉得一条路居然可以如此漫长。
他心中更是煎熬,为什么会忘记约定?她等了多久?她还会等着他吗?她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他是个骗子?
无数的问题缠绕着他的心,在他的脑海里叫嚣。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跑上了听雨阁的台阶,三步并作两步。
突然他头上的台阶也传来声响,整齐的脚步声,每一声都踩在了他的心上。
李娇娇走上楼梯,还没走几步,就听见下方传来咚咚咚的声响,她心中一紧,生出些期待来。
会不会是他?
她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少年的脸就出现再了他的面前。
他停在原地,却还保持着迈步的动作,他的脸颊像是被天边的云彩染红了,额头上还挂着汗珠。
他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难想象他这一路是怎么狂奔过来的。
“你怎么才来!”
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她站在他面前,眼圈红红的,背后是一片火红的云彩,她逆着光,被夕阳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像是天上的神女,不小心坠落到人间。
“抱歉,我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