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琴曲也换了几轮,身姿窈窕的舞姬还在不知疲倦地起舞。
宴会正进行到了酒酣耳热之时,都正在兴头上。
李娇娇喝的那几口酒酿也在此时显露出了它凶猛的后劲。
她身上燥热不已,头也晕晕的,呼吸之间尽是浊气,几欲作呕。
“我出去透透气。你别跟上来。”李娇娇吩咐好绿珠,自己猫着身子偷偷溜走了。
今日她并非这场宴会的主角,那些人的注意不会落在她身上。
宫人大多都在琼林宴上伺候着,路上碰不到人,她一路弯弯绕绕,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耳边彻底没有了丝竹声才停下。
四下俱寂,连虫鸣声都没有。
抬眼是一处水塘,水面上倒映着烛火,波纹扰动火光,摇摇晃晃。
塘边种着一排梨树,雪白的梨花都压弯了枝头。
微凉的晚风早已经吹散了李娇娇的酒意,她静静地站在梨树下,双眼出神地望着水面上跳跃的火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花瓣落到了她身上都无所察觉。
“殿下。”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依旧如拨动古琴琴弦发出的声音一般低沉悦耳。
李娇娇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果不其然就看到了那个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
谢霁身着绯色罗袍,腰间束着玉带,头上的纱冠上左右各插着一支红色绒花。
这一身打扮在他身上半点也不显俗气,反而衬得他气宇轩昂,意气风发,虽看着有些冷冰冰,却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只是这人的心是冷的,如天上的明月,只能追逐不能拥有。
李娇娇曾为他堕入红尘,牵动神魂,到最后才发现谢霁是上天赠与她的一场黄粱美梦。
梦醒的时候,残忍又凉薄。
恰好此时起了风,卷起梨花如大雪一般,纷纷洒洒落了满地。
梨花雨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隔开了两人,谁都没有上前一步。对方的面容若隐若现,看不真切,真像是一场梦境。
李娇娇的视线在花雨中模糊了,她看不清眼前的人,可心跳却遵循习惯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快。
悲伤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几乎喘不过气来,心更是痛得她大汗淋漓。
脸上一阵冰凉,手抹上去感觉到了温热的湿意。
真是没用,她苦涩地笑了笑,不过一眼,就溃不成军。
她无法欺骗自己,正如心跳还如此诚实,此时此刻,她还无法做到全然不在意谢霁。
或许是泪水让她的视线变得朦胧,她竟然觉得谢霁的目光很是温柔,好像饱含着无限的眷念。让她忍不住想要沉沦进去。
呵,谢霁怎么可能会露出这种眼神。一定是错觉,你吃的苦头还少吗?李娇娇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在心中告诫自己,绝对不要再重蹈覆辙!
“谢大人为何在此处?”李娇娇情绪有些低落,她还没有想好应该怎样面对谢霁。
这人不好好在宴会上接受赞美,跑这里来做什么?
谢霁其实从李娇娇离席的那一刻就一直跟着她,看见少女安安静静地站在梨树下,梨花拂过她的发梢,沾上她的裙摆,她就像是花中生出来的精灵一般。
他看着她的背影,生出几分恍惚,自己又陷入梦境了吗?
怕她像往常那样无论怎么呼喊都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他不受控制地喊出那声“殿下”,梦中的少女却在此刻回了头。
那一刻,他的世界仿佛都明亮了起来。
他曾经死了又活,行尸走肉一般度过重活的岁月,他时常觉得,他并没有真正地活着,这只是他弥留之际的一场梦罢了。
可今日见到公主,他才知道,他是真正地活着。
前世他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今生他不愿再失去她了。
“谢霁?谢霁!”
李娇娇见他许久没有出声,耐心消耗殆尽,有些不满地提高了声音。
“臣在。”谢霁回过神来,对着她行了个礼。
弯腰的那一瞬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全身都在颤抖。
“你若无事,便请离开,你打扰到本宫赏月了。”李娇娇低下头,眼中的泪也不知道怎么就是控制不住往外涌。
“今日初一,天上可没有月亮。”谢霁轻笑了一声,看向她的眼神也充满了宠溺,她还是和从前一般可爱。
李娇娇抬起头,瞪着眼睛看他,恶狠狠地说:“要你管,本宫乐意,识相的就赶紧滚。”
“殿下,臣有话要说。”谢霁的眼中闪过失落。
难道今生她不再喜欢他了?
为什么会临时变卦?不选他?明明前世不是这样的。他很想问,可是问不出口。
一切和前世好像有点不一样,可是他没找到不一样的源头在哪里。
难道是赫连子晋?
想到李娇娇和他在宴会上的小举动,谢霁就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殿下不要选赫连子晋,他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句话虽然有他的私心,却也是句实话。
谢霁眼底闪过晦暗的光芒,前世他和那人斡旋几十年,深知那人心性。
不择手段,城府极深,是个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谢霁大人,不选他难道选你?”李娇娇气得想笑,他有什么资格对她的选择指手画脚!
“殿下若愿意选臣,是臣的荣幸。”
“臣爱慕殿下已久。”
青年不卑不亢,脸上找不到丝毫的破绽。
李娇娇有一瞬间都怀疑,这人是不是中邪了。
这可是谢霁!谢霁怎么可能会喜欢她?
前世,她向父皇指了谢霁为婿时,他可是当众拒绝的。
“谢霁此生只愿为国为民,尚主非臣所愿。”
“公主金尊玉贵,臣无心高攀。”
这两句话,李娇娇一直都记得。现在想想还真是讽刺。
“谢大人说笑了。”李娇娇自然不会信他所说。
尚主意味着葬送政治前途,一辈子也只能屈尊公主之下,担徒有其名的虚职就算是到头了。
这可与他一心为国为民的抱负相去甚远。
前世李娇娇被爱冲晕了头脑,并未想到这一层,如今想来,她和谢霁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也不知道他今日抽了哪门子风,竟然胡言乱语了起来。
就算是要报复她在宴会上落了他的面子,也不必如此吧。
“就算殿下不愿信臣,也请别选赫连子晋,他并非良人。”谢霁心中苦涩,却也不得不承认,今生和前世是不同了。
今生的李娇娇并未对他情根深种。
他必须重新赢回她的心。
“谢大人多虑了,本宫心意已决。是不是良人,又有何关系。”李娇娇对着谢霁挤出一个笑来,笑容却显得有些敷衍。
若说良人,谢霁又岂会是良人。
她无意将前世的死亡都算在谢霁头上,却也没法不恨他。
如今大概对他只剩下爱恨相互消磨,总有一天两两相抵,烟消云散。
李娇娇很是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殿下,赫连子晋他……”
“哦?探花郎,我怎么了?”
“说来听听?”
赫连子晋提着一只灯笼,从黑暗中走来,打断了谢霁的话。
他看着谢霁,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也不生气。
谢霁却半点也没有背后嚼舌根被抓包的尴尬,只冷冷地瞥了一眼赫连子晋,没有再开口说话。
“看来我来得不巧,打扰了二位。”
赫连子晋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把折扇,打开来摇了摇。
目光在两人之间打量了一番,低声笑了笑说:“可是看样子,殿下好像也不太欢迎谢大人呢?”
“殿下方才还说心悦我,谢大人却在私下说我的坏话,实在是居心否测。”
“谢大人这样算不算是勾引我的未婚妻呢?”
赫连子晋一挑眉,颇有些拱火的意味。
他眯着眼打量着谢霁,这位探花郎确实是人中龙凤,只是他的心思,就没有表面这样光明磊落了。
他还记得宴会上谢霁看向他的眼神,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赫连公子还是少往自己脸上贴金,陛下可还没同意这门亲事。”
“可是殿下在宴会上亲口说她心悦我,谢大人难道忘了?”
“那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某人都得不到殿下的欢心,实在是有点可怜。”
谢霁和赫连子晋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简直跟三岁稚童一般。
李娇娇本来想在一旁看热闹,结果却听得头大,终于忍无可忍地对着两人吼道:“别吵了,都闭嘴!”
吼完之后她觉得她的头又开始晕了,早知道,她就不出来了。今天一定是喝多了出现错觉了。
两人都十分听话地闭上了嘴,谢霁更是生怕再惹了李娇娇不快。
“谢大人,原来你在这里。”
安福提着灯笼急匆匆地走来,抹了抹额头的汗珠,松了一大口气。
转眼又瞧见了李娇娇,走到跟前,行了个礼,
“给殿下请安。”
“福叔请起。”李娇娇虚扶了一把,这位是父皇身旁伺候了多年的人,宫中上下都敬着三分,她自然也不能无礼。
“殿下可是与谢大人有事相商?”
“并无。”
“那就好。”安福点了点头,对着李娇娇说,“陛下正在寻谢大人。”
“谢大人可否移步?”他转过身,对着谢霁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皇帝找他,他不得不去。
谢霁看了眼赫连子晋后对着安福说:“有劳公公带路了。”
“殿下,臣告辞了。”
谢霁一走,李娇娇就松了一大口气,没有了那种如临大敌的姿态。
“你还没走?”可转眼看到赫连子晋还在此处,她又有些紧张了起来。
“殿下说话真让人伤心。”赫连子晋收了折扇,脸上露出郁色,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
他往前走了几步,走到李娇娇跟前,紧盯着她的眼睛说:“殿下说心悦我,难道是骗人的?”
他一步一步朝着李娇娇逼近,直到李娇娇退无可退,背抵到了梨树上。
梨花从枝头落下,少年的眼瞳中映出少女的脸。
肤若凝脂,柳叶细眉,琼鼻小口,杏仁眼中还泛着水光,眼圈红红的惹人怜爱。
美得不可方物。
一张足够颠倒众生的脸,可它的主人似乎还毫无察觉。
赫连子晋的眸光暗了暗,手指抚过李娇娇的眼角,指腹上沾了晶莹的泪珠。
“殿下,他让你伤心了。”
温热的气息擦过李娇娇的耳朵,惹得她一阵颤栗。
她下意识地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十分危险,想要逃避,却发现已经被他的双手禁锢住了。
仿佛铜墙铁壁一样的身体,她推了两下都不曾推动。
“你放开我!”
“不放。”
任她使出全身力气,赫连子晋也纹丝不动。
或许是他玩够了,他一把抓住李娇娇乱动的手,往他的胸膛按去。
“殿下方才盯着看了许久,不妨亲手感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