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越过了那片春日的烂漫花丛。
她有想过也许下一秒她就会跌倒在地,毕竟对方是神,自己这样的行为,在没有事先说明的情况下,和背叛没有区别。
走了很久,她也没有等到神罚。
她暂时没有心思去考虑神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没有“感受”到自己离他越来越远,也许他以为自己正坚持不懈地搜寻最好看的花。
在现在的宁安眼里,这都不是最重要的事。
最重要的是,她要找一个安静没人的地方呆一会,就像之前在原本的世界一样。
夜晚的山像是蛰伏的巨兽,它沉默无言,收敛威势,愿意接纳所有来此的旅人。
宁安找到一个狭窄的洞穴,自顾自地往深处去,她觉得这里一定不会有人。
她在洞壁上发现了一个奇妙的凹陷,正好可以让她蜷缩起来躺进去。
硬邦邦的石头并不好受,没有柔软的床舒服,但是宁安觉得很安心,她需要这种冷硬来提醒自己她到底在哪。
穿越过来之前,宁安正在读高二下学期,那天晚上她好好地写着试卷身体就又不行了,这种情况她遇到过很多次,总结出了经验,每次大概痛个半小时就可以了。
这是她自己租的小房间,没有其他人。
她习惯性地爬上床,钻到被子里,原本以为这次没什么不同的,谁知道痛到冷汗淋漓失去意识,再睁眼就换了一个世界。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死过一次了,那么再死一次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拒绝和人交流,一心一意地等下一波剧痛。
药都是被老管家硬灌下去的。
谁知道每次都能醒过来,那时候真的挺失望。
再后面能坐起来了,不少黑石城的小孩都争着推她出去晒太阳,那儿的人皮肤都偏向褐色和棕色,宁安怀疑都要归功于慷慨大方的阳光。
黑石城的晴日一点一点包裹住了她骨和血里的阴寒,镀上了一层漂亮的暖黄。
她听不懂小孩说的话,每次收到花和叶子只能笑笑。
直到某一天,一个头发蓬松的小女孩将一朵娇嫩的粉色花放到她的大腿上,她抬头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不舍。
她跑得很快,害羞的女孩子,每次都不停留太久,也不和她说话。
荒漠中的花和叶是很珍贵的礼物。
那时候她握着花茎,用袖子挡住轻轻吹过来的风,怕摇摇欲坠的一片花瓣凋落。
应该是第一次,她想着起码要会说“谢谢”。
学习语言,达成约定,恶补常识,来到圣莱耶,参加选侍宴,遇到神……
求抱抱的神、接头发的神、安静睡去的神、送给她“爱心”的神……
断断续续的记忆没有规律性地浮现,尤其是遇到神之后发生的事,宁安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和脑后一阵一阵的痛。
轻微的声音传来,不是水滴落下,不是微小的生物窸窸窣窣地爬,而是有什么正在接近。
宁安立刻坐起来,对方显然也被她吓了一大跳,往后一倒,连滚带爬地消失,一颗绿色的荧光石慌乱中被留下来。
那种身形和外貌,宁安一下子就想起来在星钻城遇到过的穴矮人以及塔兰的介绍。
她不会是私闯别人家了吧……
算了,迟早要离开的。
“抱歉,我这就走。”宁安一只脚落地,声音在洞窟里回荡,应该可以听到。
“不,不,请您、继续休息。我们,不是,故意打扰您,听说人类,喜欢荧光石,想要献给您。”尖细的嗓音好像是掐着脖子在说话,宁安被对方诚惶诚恐的态度弄得一头雾水。
她之前见过的穴矮人可不是这样的。
“谢谢了,但我还是先走了。”
“好,好,您,慢走,路上小心。”
如果忽略从后面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抽泣声,宁安可以走得十分顺利。
几步之后,她就迈不动腿了,哭得太凄惨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遭受了什么巨大灾难。
“别哭了,我们聊一会,之后我再走,怎么样?”
“您想……和我们……聊天?”
“是的。”宁安点头,找了一块凸起的大石头坐下。
空气都安静了。
三四个穿着草皮的穴矮人磨磨蹭蹭地出现,中间有人还不小心摔了一跤,连累其他人一起倒下。
走近之后,他们异样的外貌愈发明显,尤其是在幽绿光芒的衬托之下,更多了一种怪异的氛围。
不过宁安可是直面过黑触手的人,对比下来,这根本不算什么,她平静地开口:“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
“是。”四个穴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挑出了个子最高的来回答。
“你们为什么送我荧光石?”这是宁安最关心的问题,真是太奇怪了。
高个穴矮人的大耳朵动了动,大眼睛流露出激动和兴奋的情绪:“人类是神的宠儿。距离人类越近,就可以离神越近。您,您很美丽,是我们见过的最美丽的人类。”
“我们,我们还从没有感受过神的辉光,我们是被神厌弃的种族。”他的语气越发低落,大脑袋几乎要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宁安没想到这些穴矮人也知道《神国》里的话,可见这本书流传范围之广,不过,不被神眷顾不只是他们,还有其他种族。
“可是绿精灵、海妖他们也是一样的。”宁安绞尽脑汁列出了记得名字的异种族,试图安慰一下垂头丧气的穴矮人。
“不,我们是不一样的。如果您有兴趣的话,请允许我说出这段耻辱的往事。”皮肤上有零星黑色斑点的穴矮人谦卑地俯身。
征得宁安的同意后,她才颤抖着开口:“两千年前,神历4237年,我们种族中了一个极恶的穴矮人。大地女神的神侍离开神宫,为神主采摘春日最美的花朵,正巧被那个邪恶的家伙碰上,他居然说出了亵渎的话语,他说……他说,‘您比那朵花要美丽千百倍’。”
“那极恶,惹得那位尊贵的神侍不悦,大地女神亦被冒犯。女神降下惩罚,从此我们就变成了这副明明皮肤雪白却畸形不堪的样子,寿命也大大缩短……”
“那惹得神侍不悦的……”
“已经被神侍当场处决,真是便宜他了。”即便过去了千年,憎恨依旧未被平息,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深刻。
宁安的眉毛已经快打结了,她不明白,但又不得不尽力去理解这个被神明及其附属支配一切的世界。
不过,在黑石城好像没有这么难受的感觉,可能是因为没有一座神宫。
“谢谢你们陪我聊天,还有称赞我美丽。就我个人而言,我很开心。”宁安站起来,朝穴矮人们挥挥手,出来这么久,她也该回去了。
“谢谢您,美丽的人类,谢谢您,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我会告诉我的族人,让这个美好的故事一直流传下去,穴矮人们会永远记住您。”
这……倒也不必。
宁安想要拒绝,对上四个穴矮人亮光闪烁的大眼睛,以及地上被眼泪蓄满的小坑,选择笑笑,默默转身走了。
此时天还没亮,宁安估计还有一个月痕太阳就要出来了。
她记得回去的路,走到一半的时候,朦胧的红光从远方升起,照亮前方,宁安注意到旁边草丛里藏了一朵很小的花,是粉红色的。
什么样的花是最美的花?
宁安不知道大地女神的神侍最后献给了神主什么样的花,不过喜欢的应该就是美丽的。
找花是借口,她只是想要找一个合意的地方静静地呆一会。
她对他的神主撒谎了。
当然,要说从没有考虑过逃跑是假话,但是那是极为冲动的情况才会浮现出的短暂念头。
虽然,离神老远也是不理智的行为……
最起码,要把债还完。
还有,为神建起神宫,找到至少一位信徒,这样他应该就不会像那些“无名之神”一样被岁月遗忘。
答应的事要做到。
宁安将粉色的花小心翼翼地护在胸前,步子便迈得更谨慎了,速度大大下降。
太阳不断往上升,两个日转后,宁安跨越了最开始指给神的那片花丛。
从山坡上望过去,飞翼兽车静静地停在那,雪白的飞翼兽维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
到这时候,宁安才觉得害怕的情绪如同喷泉一般涌出,连带着她的手都和被微风吹拂的粉色花一样颤动。
她打好了腹稿,面对神有可能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做了不下三遍的练习。
然而她的解释建立在神愿意听的基础上。
她不知道神是否能像大地女神那样随时降下惩罚,但他终究是这个世界的神明。
不能再拖了。
越是接近那辆兽车,宁安的脑子就越混乱,她一直在想那位“极恶”的穴矮人是怎样被处决的,是被雷劈得焦黑还是被飓风撕碎。
车门大开,宁安才想起来自己忘记随手关门了。
“神……”她的声音无比艰涩,准备按照计划的说下去。
神像是骤然活动的雕塑,脸上挂着招牌式的温和笑容:“宁安,你回来了。”
“这是我摘的花,花费的时间有点久。它是很好看的粉红色。神,我知道您喜欢红色,献给您。”宁安将细弱的花枝呈上去,颈子弯出最恭顺的弧度。
神接过了她的花,但危机没有解除。
她在等神的问责。
“宁安,你在发抖。”神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好像只是指出一个事实。
宁安记得自己模拟过这个问题,嘴快过脑子:“您的威严让我发自内心地敬畏。”
神在注视着她,再次用那种似乎要把她扒皮抽筋的力度。
“我不明白,宁安。你,在害怕,我吗?”神的手指搭在她的肩膀上,温热,却让她心凉。
这个她没有准备过,她应该说害怕还是不害怕。
不对,是神希望她害怕还是不害怕。
“一切谨遵您的意志。”纠结不过几秒,宁安当机立断,用在黑石城学到的对神辞顶上。
“宁安,不要害怕我,你喜欢我。”神和她的神侍对上视线,温柔的笑意像是蛊惑人心的利器,看得宁安一阵恍惚。
这不对劲。
眨眨眼,从那种迷迷糊糊的感觉退出来,之前也有过几次突然心神失守的情况,宁安一直以为是自己定力太差,面对非常符合她心意的外貌就找不到东南西北。
脱离了某种滤镜,宁安发现自己对于神的能力应该做一个正确的判断。
有些东西,没有展现出来,不是因为它不存在。
“神,我喜欢您。”宁安决定顺着神的话说,当然她也没有撒谎,她是真的很喜欢神的外在。
喜欢到第一眼就想当他的神侍,喜欢到不想让他被关禁闭,喜欢到因为微弱回应就心脏砰砰跳,喜欢到不愿意让他消逝……
人类对于自己喜欢的总是不吝惜于付出,宁安也不例外。
“宁安,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
神的一句话让宁安哑口无言,她的心在直直地往下坠,头重脚轻的感觉。
“这不是让你有兴趣的样子吗?”神的困惑是如此的真心诚意,却让宁安如遭雷劈。
神的意思是她理解的那样吗?
他因为知道自己……才变成这样……
糟糕了。
宁安想要闭上眼,却被神突然凑近的动作吓得僵在原地。他的鼻尖碰到了她的鼻尖,嘴唇也是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缠绕……
“宁安,你刚才是喜欢我的。像刚才那样看着我,不要像之前那样看着我。”神满意地抵住神侍的额头,和喜欢的漂亮眼睛近距离接触,连纤长的睫羽都不分彼此地勾连。
像是绕口令一样的话,宁安却未经仔细思考就明白了。
神希望她用“喜欢的目光”而不是“尊敬的目光”。
这件事很好做到,她最擅长想象了。
“宁安,我昨晚没有抱着你睡,我好想你。”神抱着宁安的腰,两人一起躺在带着凉意的金属底面。
“我也想您。”
神像是要把积蓄的情绪全发泄出来,将头埋在宁安的肩膀上,手臂收紧:“我一直在等你,努力不去感受你。
“……感谢您的恩赐。”宁安无言以对,讷讷地抛出不会出错的话。
“宁安,我昨天很不开心,但是你太脆弱了。看到你,我就开心了点。”
宁安注意到后半句,她可没有感觉到“开心”,箍住她的手臂像是鲨鱼的尖利牙齿,恨不得把她牢牢钉死才好。
也许人在危机时刻总能刺激潜能,宁安福至心灵一般地急促说道:“神,对不起,我不该花那么长的时间。”
“对不起?”神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如果不看他满是侵略性的动作真的还挺可爱,然而接下的话就显得危险十足,“那做错了事要接受惩罚。”
宁安默念“冷静”,低声应下。
“罚你……不许……再丢下我。”神一口咬在宁安的颈侧,细致地收拢,逐渐加重力道,含糊不清。
神他都知道。
无可辩驳。
刺痛。
在这一刻,宁安觉得自己好像被某种难以言喻的存在烙上永恒的印记,真的逃不掉了。
跟神“和好”之后,宁安驾车回到上一个城市——绿城。
因为飞翼兽不太配合,闹脾气似的,中途出了各种让她头疼的意外。
她不知道,在她离开不久,兽车所在的那片区域,黑雾缭绕之后,树木草地全部化为乌有,光秃秃的,像是矿山。
它盘桓在穴矮人的洞口,欲欲跃试又犹豫挣扎,很久之后才消散在空气中……
作者有话要说:飞翼兽:终究是我一只兽抗下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