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没有热烈的声响,却也引得花蕾随之颤动,卷落片片芳菲,散满青街柳巷。
两道昳丽的身影,翩翩伫立在清河石桥边,偶尔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瞧上两眼,赞叹其可入画。
“你、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叶清眠红着脸挪了下步子,试图避开他的直视,“是我脸上有东西吗?”
她从前只觉得玉沉渊相貌好,没发觉他还有这勾人的本事,如今才算见识了,纵然他面不改色用那双深邃如墨的眼盯着人瞧,亦会惹得人兵荒马乱。
落在他身侧的手悄然抬起,停在了叶清眠头上方,她下意识便想往后退。
“别动。”
听得他轻声制止,叶清眠就似灵魂出窍般站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足一臂长,眼前便是玉沉渊被濯绛色暗纹交领衫包裹的胸膛,正有规律地起伏着。
不论何时,他身上都带着淡雅的竹香,让人不自觉想靠近……
微风拂动阔袖,柔软的绸缎时不时蹭过她的面颊,痒得她忍不住伸手去拨,指尖触碰到滚烫的温度惊得她忙缩回手。
这个姿势像是持续了很久,叶清眠心底有些煎熬,直希望他快些结束。
玉沉渊从她发丝上取下一片薄薄的浅色花瓣,许是方才不小心沾上的。
那花瓣躺在他宽阔的掌心中,显得分外娇弱,他缓缓收拢手掌,举手投足间尽显温柔。
分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叶清眠就是莫名觉出些别的情愫,像是他柔情以外的潜藏暗昧,又或是她此刻这不寻常的心悸。
之前从未这样过,感觉很新奇,又很不安……
叶清眠忙转过身甩了甩晕乎乎的脑袋,方从紧张的氛围中抽身出来,她可不想再出什么纰漏了,随即朝着回府的方向走。
心中一再告诫自己,她本是为着保全性命才设法接近玉沉渊的,切莫生出旁的杂念。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没再说话。
一路上,街市都热闹得紧,商贩的吆喝唱曲声绵延不绝,和煦的烟火气抚慰着心头的忐忑。
人群中陡然传来一串杂乱的马蹄声,将平静惬意的场面撵得失了章法,伴随着百姓惊呼的低语。
竹编的菜篮丁零滚落,挣扎着晃了半个圈将菜撒了一地,亦有妇人慌慌搂住孩提,躲避那疾驰而来的快马。
一时间搅得人心惶惶。
雄姿勃勃的乌骓马自人群中赫然跃起,似黑电闪过遮天蔽日,随着利落的马蹄声踏下,厚重的金属掠起风声,恣肆无忌地朝叶清眠身上袭来。
脖颈正中被一段尖锐冰冷的利器抵住,她恍然睁圆了眼目,呼吸一窒,哪怕再多一寸,她便会穿喉而亡。
她被迫仰着额头,怔怔看着马背上的人,掩在袖口中的手止不住发抖,浑身冷得像跌入冰窖。
莫非她还是逃不过横死的命运吗,在这大庭广众,被人一枪挑死。
正在数十步开外买茶糕的玉沉渊,听见动静旋即阔步跑来,将愣在原地的叶清眠拉到身后。
她已然丢了魂,僵直着身子面如白纸,他仔细查看她脖颈间的情况,光洁的皮肤上顷刻便泛起被硌出的红痕。
持红缨枪的男子面如雕刻,高束的马尾肆意飞扬,身着销金云纹袍跨坐在马背上,冷眼睨着低处举止亲密的两人,冷硬的下颚死死绷着,面色寒森。
捏着枪柄的手不断用力,似要将它折成两段,碾为齑粉。
身后的马车姗姗来迟,还未停稳,帘幔便被急切拨开,珠串撞击在舆栏上,残音四起。
叶绾绾被丫鬟搀扶着匆匆下车,她忙伸出莹润的双手拉住马背上男子的衣角,怯怯哭求。
“世子,您切莫伤了姐姐,她不久前才落了水,定是亏损了身子,您让我带她回去好好将养,旁的事以后再说,可好?”
四下围聚的百姓逐渐从惊惧中脱离出来,竖起耳听着。
原来浮云楼落水的人是叶侯府的二小姐,视线不由得环伺在药铺石阶上,一丰神俊朗的男子正安抚着受了惊吓的叶清眠。
细细审度二人的样貌,确然与相传的落水鸳鸯一般无二,众人难免又窃窃私语起来。
这当街纵马之人,便是南岳候府的秦世子,他也可谓是天人之资、人中龙凤。
若论家世才干,他便是求娶公主也算不得高攀,可偏生与叶家结了亲,据说是两家夫人在闺中便交好,后又指腹为婚,求个亲上加亲的好兆头。
两家如愿得了一儿一女,却不想这女子是个不惜羽毛的,整日厮混,比男子还荒唐些。
如今竟还带着情郎登堂入室,明着面儿做丑事,这便怪不得秦世子提着枪来讨说法了,这天下哪个男子能忍得!
秦怀瑾不曾看叶绾绾一眼,抬着枪缓缓移动,枪尖隔空指着玉沉渊,冷声开口。
“叶清眠,这便是同你苟合的男人?你果真是不知羞耻,全无半点良心。”
究竟是谁没良心!究竟是谁先弃的谁?
前世她被人诋毁陷害,身陷囹圄时,也曾试图求秦怀瑾助她一臂,可这天杀的混蛋竟全然不顾情意,与她退婚选择了叶绾绾,将她彻底推向深渊。
叶清眠攥着气得发颤的双拳猛然起身,愤恨望着他,眼白胀出丝丝猩红,声音几乎从胸腔中剧烈涌出。
“别贼喊捉贼了,你究竟想的什么当我不知道?你若瞧不上我便早早退了婚,与你那心意相投的良人自去相守,就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算是放在拂柳院我也是瞧不上的!”
这话激得秦怀瑾怒火直蹿,他秦家因叶清眠遭了多少妄议,如今她竟将他与南风馆的小倌相提并论,全然不顾未来夫主的脸面。
他紧抿着薄唇,翻身下马,一步步逼近叶清眠,眼中的冷厉似野兽出笼般要将人冲撞得四分五裂。
怎么,这人是要打她吗?
叶清眠警觉地盯着他的举动,额角冒出一排细密的汗珠。
正当他快要靠近时,玉沉渊抬手挡在了前面。
两个身量相差无几的人,就这般定定站着,一人眼中是翻江倒海的怒浪,一人则是平淡无波的静潭。
僵持了片刻,秦怀瑾咬着后牙,一字一顿道。
“本世子管教未来的嫡妻,与你何干?”
他眼中的鄙屑也毫不收敛,这文雅俊秀的书生纵然再气度不凡,也不过是个出卖色相,做下三滥营生的皮肉货,有什么资格挡他的路。
玉沉渊似是没瞧出般,淡然开口。
“烦请秦世子注意言辞,在下自小离散,得叶侯爷不弃,一直居住在侯府,昨日是叶小姐见在下身处危难,大义出手相助,并非世子所听的那般不堪。”
秦怀瑾怔忡,满心憋闷的火诚然被一盆凉水浇灭了。
京中贵胄确实知晓叶侯当年救了位孤童,认做义子养在家中。只不过他为人低调,无人见过其真容。
秦怀瑾垂着的拳头松了又紧,沉默良久,他本不欲低头,可此事确实是他莽撞了,终还是放下了他尊贵的身段。
“抱歉,是我一时不察,误会了你。”
话既这般烫嘴那还是不说得好,叶清眠可是丁点儿瞧不上他这虚伪做派,语气依旧忿忿。
“你不必跟我装样,我程受不起你秦世子的赔罪,”
她气得都懒得再看他一眼,转头朝向别处,也不给他留情面,
“你也不必硬吞这碗夹生的饭,我们之间的婚约,你若不退,我迟早也会退!”
也不知是哪个字触怒了秦怀瑾,原熄下去的火忽又蹿了上来。
“叶清眠!你当我秦家这么好作践吗?婚姻大事如此紧要,不是你想如何便能如何!”
他这是何意?难不成又不想退婚了?
前世他与叶绾绾暗通款曲时,可曾想过她是他的未婚妻,两个奸夫淫夫将她当傻子般提着耍,最后再给她当头一棒。
好歹毒的心思。
叶清眠被铺天盖地的丑恶回忆冲昏了头,满腔愤懑脱口而出。
“那你想怎样?你莫非还指望着坐享齐人之福?可要我带着全府上下的丫鬟女使一道嫁进你家给你填房!?”
“你满口胡言乱语些什么!”
秦怀瑾凝起眉峰,不明白她的不满来自何处,纵然是他做错了,他也低头认了错,她究竟还要怎样!何须说些子虚乌有的事来激怒他。
眼看着街道两侧围聚的人越来越多,今日之事,怕又要穿得沸沸扬扬,难以善了。
玉沉渊侧眼去看叶清眠,她撑着透红的眼眶,倔强地不让眼泪滴落下来,像是受了莫大委屈。
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想罢,他伸手揽起屈膝坐在石阶上的叶清眠,淡漠开口。
“秦世子,今日之事,或可去寻叶侯爷商讨,她身体尚未恢复,我先带她回去了。”
不等他回答,二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毅然离开。
叶绾绾立在马车旁冷眼漠视,指甲用力掐着裙片。
枉费她故意去找了秦怀瑾,原是能给叶清眠定死个不守妇道的罪名,不成想还是被轻易化解了,又让她逃过一劫!
回了府,见叶清眠闷闷埋着头,含糊不清地说不想回院中,玉沉渊只好把她带去竹苑。
他起炉烧水,将买来的焙干花果隔水煮沸,月娥嘱咐他,要给叶清眠多喝些暖身养胃的茶汤,免得落下隐患。
瞥见一旁正趴在条案上郁郁寡欢的人,心中也暗藏几分疑惑,便索性问了出来。
“你与秦世子,可是有什么误会?”
他的语气堪称温和,全然听不出宽慰以外的情绪。
叶清眠动了动身子,抬起头,眉心还挂着些不悦。
“没有,我本就与他无甚关系。”
玉沉渊动作一滞,细思她话中的含义。
“你与他结了亲,按年岁来算,婚期已然不远。”
话音方落,案上那抹身影蓦然直起,原本懒散的神情逐渐严肃。
她果真是在意的。
玉沉渊凝眸观了她半晌,将手中的茶匙默默放下,眼见着她像是想到什么要紧事,急吼吼丢下句“我先走了”,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壶中蒸腾起团团雾气,玉沉渊脸色却沉得吓人,他捡过一旁凉透的茶水,猝然往火炉中泼下,只留有一串火星熄灭的“噼啪”声。
他提着瓷壶缓步踱出书房,将滚烫的茶水倒入泥土,乌黑冷澈的瞳仁中已不见丝毫暖意,逐渐凝起寒冰。
修长的指节一舒展,瓷壶失重坠下,四分五裂,陷入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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