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林臻趴伏在榻上,薄被半盖半压,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榻上之人却毫不知情,黛眉微颦,沉沉地睡着。
“咚咚——”
门外传来一阵闷闷的敲门声,许久,林臻方缓缓睁开了眼,四下望去,红叶并不在屋内。
穿衣下榻时,下.身处传来的疼痛让她难以忽视。
林臻忍不住蹙起眉,向门口走去。
门被拉开,一女子正立在门首,见林臻打开了门,毫不客气的跨门而入。
她身形与林臻相仿,身上也同样穿着与林臻相像的月白衣裳,只是她生了一张妩媚妖娆的脸,而林臻则总是一副清冷的面孔。
这女子正是教坊司昔日有名的花魁娘子杜三娘,林臻对于她的到来未有意外之色。
这破旧的偏屋,向来一个无人问津,这里唯一的常客,便是杜三娘。
“唉哟,即便天儿暖起来了,夜里你也不能这样开着窗子睡,顶头的风可吹不得!”
杜三娘扭着水蛇腰一径入内,三两下抬手将林臻榻前的窗子合上了。
“红叶不在,水在桌上,要喝自己倒罢。”林臻说完,忍着不适坐在了外间的桌前。
这时,杜三娘慢悠悠地自里间绕出,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抿了一口,在林臻身旁款款落坐,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到林臻手里。
林臻望着手中的瓷瓶,皱眉瞧着杜三娘。
后者俯身过去在林臻耳旁说了两句,便见林臻的脖颈慢慢涨红起来,她一手紧攥着瓷瓶,“噔”得一声将瓶子顿在桌上,冷声道:“不必。”
而后紧紧地将脖颈处的衣裳拢紧了,起身默不作声地走向里间。
见她不领情,杜三娘并不恼,拿起瓷瓶跟进去,强塞在林臻手里,道:“那丫头大清早便来寻我拿药,我怕你训斥她,便将她留在我那儿用饭了。”
杜三娘靠站在窗下的案几前,瞥了一眼林臻,薄衫下的一身痕迹依稀可见,她垂眸低叹了一声,劝道:“将那药好好用了,免些罪受。”
这回,林臻未再说话,只沉默地握着瓷瓶。
杜三娘终是舒了一口气,勾唇微笑了笑,未免林臻难为情,她即刻收了话头,将视线从林臻身上移开,不经意间,瞧见了桌案上放的一块玉佩。
她在风尘里滚了数十载,也同一些文官附庸风雅过,认得几个字,瞧见上头的“宁”字后,杜三娘脸色微变。
关于林臻的事,她自然也知晓一些,更知道这玉佩的主人是谁。
杜三娘佯作没瞧见玉佩上的字,将它拿在手里把玩,笑道:“这玉佩真是漂亮!”
“你可知晓,何处有可靠的当铺?”林臻抬起头,倏然问道。
杜三娘怔了一瞬,忙反问道:“你是要典当它?那你倒是不用再找当铺了,我就很喜欢,你便当是当给我了,待你要用时,再从我这里赎回便是。”
“行了,一会儿我直接让红叶那丫头将银子拿给你就是了,我还有客,先去了!”
说罢,不等林臻回应,便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杜三娘出了庭院,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她并非稀罕这块玉佩,只是……
她直觉,若是让那个人知道了,林臻那不肯服软的性子,定又要吃不少苦头。
她的命曾是林臻救的,她盼望着她能过的好些……
皇宫。
月明星稀,一行青衣女乐自康泰殿鱼贯而出。
今日原是三皇子的生辰,如今除了皇后膝下的小皇子,宫中成年的皇子只有三位。大皇子常年镇守关外,二皇子生母出身卑贱,贵妃所出的三皇子便成了储位之争的最有利人选。
朝臣命妇齐来庆贺,连同礼部都遣了教坊司女乐前来助兴。
行至乐人歇息的偏殿时,人群中的林臻被一匆匆赶来的婢女给拦住了。
“林姑娘。”
那婢女浅笑着将林臻引至一处角落,寒暄几句后,从腰间掏出一个荷包来,她握着林臻的手,将荷包塞进她掌心,语气温婉道:“姑娘的委屈,夫人都知晓,夫人心里也一直惦念着姑娘。只是,如今的景况,夫人自己在侯府里也过得艰难……”
婢女哀叹了一声,继续道:“这点微薄的银钱虽不能救姑娘于水火,却也是夫人的心意。”
林臻微微蹙眉,将手从婢女的手中拿开,她一向不喜旁人这般亲近的触碰。
婢女见林臻这样快就收下了银子,眼底划过一抹鄙夷的神色,唇角勾起笑,终于道出真正来意:“夫人体谅姑娘劳累,就不必专程过去请安了,快好生歇着去罢。”
话落,红叶从屋里找了出来,瞧见是永安侯夫人的贴身婢女,忙欢欣着上前道:“知秋姐姐来了!”
诚然,知秋的到来再次燃起红叶内心的希冀,毕竟,如今能救出姑娘的人,只有夫人了。
知秋还未答话,林臻在旁淡淡出声:“谢过夫人。”
红叶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知秋已转身离去,她失落地将目光收回,瞧见林臻后,很快眼里又泛起了光亮,靠近问道:“她与姑娘说了什么?是夫人要见姑娘么?”
林臻长睫压低,她并未回林臻的话,只抬步向屋内走去,“进去罢。”
红叶迷茫地望着林臻的背影,当瞧见她手中的荷包后,脸上终于又浮现笑意。
那到底是姑娘嫡亲的姑母,又怎会置姑娘于不顾?
三皇子生辰,连教坊司女乐们都赏了饭食,一屋子的人说笑着进食,见林臻主仆走进来,脸上的笑意都不约而同地隐去,几人带头将自己的碗筷和桌子上的菜肴都挪去了院儿里。
不一会儿,桌上只剩了两道寡淡的小菜。
因得罪了季濉的缘故,教坊司众人向来避林臻如蛇蝎,她也只是在偏屋里闭门不出,便不必面对这般尴尬难堪的场面。
林臻敛袖在桌前坐下,拿起旁侧放置的干净木筷,向盘中夹了一块香芹,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她穿着一身青衣,灵蛇髻高环,举止优雅神态从容。若不是红叶知晓香芹是林臻最不喜吃的食物,旁人只道她是在享受美食。
见姑娘如此,红叶也不再去听屋外那些吵闹的欢笑声,跟着林臻一同坐下用饭。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声音忽而消散了,红叶迟疑着停下筷子,回首张望间,门被“吱呀”的从外推开。
红叶双眸圆睁,良久才身形不稳地站了起来,声线有些发颤——
“世、世子。”
闻声,林臻捉着木筷的指尖微顿,红唇轻抿,男人喑哑的嗓音自身后传来:“臻儿。”
听到这声轻唤,林臻眉间蹙起,长睫轻颤了一瞬。
立在一旁的红叶彼时早已鼻尖酸涩,眼眶湿润,她低低欠了欠身子,缓缓退出去。
林臻放下手中木筷,转身看向眼前面容憔悴的少年。林臻知晓,她与宁士禄的婚事,不过是父亲为了保全她而出的法子。
她对眼前的少年并无心悦之情,但在瞧见他的一瞬间,心中仍然起了波澜。
她似乎已经与外界隔绝许久,宁士禄的到来,像是一束光照进地狱,让她感受到一丝温暖。
宁士禄原本紧绷的神经,在瞧见林臻如玉般洁白美丽的面庞后,彻底失了防线,少年眼眶发红,大步跨近林臻,难以自持地拥住了林臻。
“阿姐……”
女子身上清淡的香气充斥在他鼻尖,如梦如幻。
他其实从未与林臻做过如此亲密的举动,在旁人眼里,林臻是清冷到让人不愿靠近的存在,在但他心里,阿姐却是炙热的,她是那样的耀眼,那样的令他着迷。
“宁士禄。”
这样的触碰让林臻感到些许不适,她皱起眉头,压低声音提醒着他。
“……臻儿。”宁士禄终于放开了林臻,直起身来,再次唤着她的名字。
他虽比林臻小一岁,若非方才失控,他从不曾唤过林臻阿姐,在宁士禄的心里,林臻就是他的妻子。
“那玉佩你果真收下了?”他语气中有难以掩饰的欣喜,紧接着,他脸色肃穆,郑重地承诺起来:“臻儿,辛苦你再委屈一段时间,我定会将你从教坊司赎出来的。”
林臻并不知她寄往永安侯府的信早已被姑母林氏扣下了,但见宁士禄如此情状,还是开口阻止道:“宁士禄,你我的婚约已断了,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提了。”
凡是被打入教坊司的女眷,赎身不止要银钱,还需拿到刑部的开释文书。
宁士禄虽为永安侯世子,却并无官阶在身,更无实权。
况且,真正关住她的,另有人在。宁士禄若要救她,无异于以卵击石。
说罢,林臻便侧过身,向外走去。
“臻儿!”宁士禄拔高声音唤了一句,正要追上去时,殿门被人“嘭”地一下撞开了。
季濉身穿墨绿锦袍,一手拎着酒壶,慵懒地依靠在殿门上,墨眸扫向殿内,笑问:“就说怎么寻不见一个陪侍的乐人,原来是在此处,”他说着,略带迷离的视线落在林臻身上,慢悠悠地道:“你,过来。”
见势,宁士禄大步上前,将林臻挡在身侧。
数月前,季濉甫一班师回朝,便向内阁递上了弹劾大理寺卿林云峰的折子,隔日,一道圣旨下,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判了林府抄家流放。
众人皆知,五年前,林府大姑娘曾将一落魄少年捡回府中,自此那少年便成了林臻的近侍,形影不离。
三年前,也不知是何故,林府大姑娘身侧俊俏的随侍不见了,这少年再出现在京城时,便成了如今的大将军季濉。
原以为林府自此也要跟着风光无限了,谁知却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下场。
宁士禄也曾在林府上见过季濉,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卑贱奴仆,阿姐却教他读书,教他识字,待季濉与寻常下人不同,甚至到了他都会嫉妒的地步。
阿姐在那场浩劫中存活了下来,他原以为是季濉还存有半分良知,未曾想到……未曾想到……
他竟会将阿姐送入教坊司!
宁士禄痛恨这等忘恩负义之徒,他一手紧紧将林臻的手腕攥住,身躯坚.挺地站在她身前。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纵然宁士禄身量要比季濉矮一些,气势上却丝毫未落下风。
站在宁士禄身侧的林臻,抬眸定定望着不远处的人,他眼帘半阖,瞧不出眸中神色。
“呵……”
殿内忽而传出男子的冷笑,季濉轻挑眉梢,语气加重:“怎么,还需本将军再说一遍?”
“季濉!臻儿曾救你性命,又教你读书识字,待你已超常人,你怎可如此待她?!你这是恩将仇报!”宁士禄自然不可能将林臻交出去,忿忿地呵斥道。
门外原本守着的两个侯府随侍,此时忙趋步上前,躬身向季濉连声赔礼道歉,只盼着他是真的醉了,好不计较世子的无礼之举。
“世子爷,快些走罢。”
两个随侍进门欲将宁士禄搀走,却被他狠狠甩开,手足无措时,院儿里又来了一个丫头,正是方才的知秋。
她面色焦急,匆匆行至殿中,欠身向宁士禄道:“夫人心疾犯了,世子快些前去瞧瞧!”
宁士禄立在原地踌躇良久,那只紧紧攥着林臻的手,终是松开了,他回身抚慰道:“臻儿,这是宫里,他不敢对你如何,你且等等我。”
一行人拥着宁士禄匆忙离去,偏殿之内静寂无声。
翠玉酒壶“啪”得一声跌落在地,墨绿色身影不徐不疾地朝她迫近,将门前那仅有的一束光遮住了。
再一次地,林臻被属于他的无边黑暗所笼罩。
季濉修长的手指抚上林臻脸侧,声线低沉:“林臻,你该不会真的喜欢这个废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