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定了定神,也沉了脸色:
“老太太,您想要让姨太太和宝丫头搬走,和她们直说就是了,又何必找人赶走她们,大家都是亲戚,何苦撕破脸皮?”
贾母看了薛姨妈和宝钗一眼,淡然道:
“我老婆子虽然年纪大了,倒也不是那不懂分寸之人,倒是王氏你,不会真以为我打一开始吩咐的就是把人赶走吧?”
王夫人脸上一僵,贾母冷笑:
“我原就是让珠儿媳妇来请姨太太搬家的,倒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撵亲戚?莫非是姨太太不肯,死皮赖脸地非要留在我荣国府不可?”
王夫人恨恨地看了李纨一眼,咬牙道:
“姨太太在这儿住得好好地,忽然叫她们往外搬,难道外人看了就像话?再说姨太太和宝丫头分明不想搬,珠儿媳妇却叫人把行李都搬了出去,这不是撵人是什么?”
贾母浑浊的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我只是让姨太太从荣国府里头搬出去,可从没说过要把姨太太撵到大街上去!”
“外头琏儿已经置办好了房子,各色东西都是现成的,咱们府上如今就这么大的地方,元丫头又从宫里回来了,我不请姨太太出去住,难道让元丫头住在外头?”
“你这当亲娘的,好歹也为元丫头打算打算吧!”
王夫人张了张口,一时语塞,贾母这行为虽说与撵亲戚无异,但既然已经准备好了房子,那说是迁居也可。
她虽然不愿意让薛家母女搬走,可若是将梨香院腾出来给元春的话,那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宝钗见王夫人的脸色已慢慢平复,心下越发沉了。
她和母亲寄居荣国府,有王夫人的面子在,还能过着贵胄的生活,可若是搬出荣国府,以她们母女的财力,并那三两个丫鬟,真就与民间的富户无异!
宝钗眼底划过一丝不甘来,眼角忽然瞥见林黛玉一袭素衣,袅娜而来,不由得把心一横。
她可以走,但贾家也别想太平!
宝钗忽然上前两步,跪在贾母和王夫人面前,垂泪:
“薛家如今式微,亦不敢与老太太相犟,您叫我们搬出去,我们自然是要搬的,别说有房子住,就是没房子住,也没有个赖着不走的理,只求老太太别弄这些自欺欺人的话来糊弄二太太!”
“二太太是个心善的,您说什么她都肯信,饶是被您落了面子,还当您是为了她好呢!”
宝钗说完,又看向王夫人,拭泪道:
“宝钗如今不能时时在姨妈跟前侍奉,我母女热孝在身,也不好常来走动,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再见面,宝钗别无所求,只盼姨妈平日里多多留意,莫要被人轻易算计了去!”
贾母这会儿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她知道薛家母女之中,薛姨妈是个没多大心机的,不足为惧,唯有薛宝钗心思缜密,甚是棘手,但却也没想到宝钗会难对付到这个地步,都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挑唆:
“宝丫头,你别是哭昏了头吧!你姨妈是我贾家的二太太,当朝县主的母亲,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算计她,我老太太第一个不答应,就不用你一个外人操这份心了!”
宝钗落下两滴珠泪来,哭得楚楚动人:
“老太太,您也是聪明人,何必说这等贼喊捉贼的话,真当二太太瞧不出来吗!”
“设若真是为了大姑娘腾地方,怎么不把林姑娘、四姑娘迁走,偏偏迁我们薛家?难道不就是因为,我们是二太太的亲眷吗!”
贾母怔了一下,一时间竟被薛宝钗的逻辑镇住了。
可不就是因为她们母女俩是王夫人的亲戚才腾的——黛玉和惜春都是贾家的血亲,当然要比薛家母女俩亲近一层!
再说了,黛玉现住着她院子里的碧纱橱,惜春则是占了王夫人房后的三间抱厦其中一间,把她们俩的住处腾出来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是哪一处是适合朝廷县主居住的?
现在荣国府内,唯有薛家母女独占了一个院落,不腾她俩,难道还把荣禧堂腾出来?
还是说把大房亦或是贾琏夫妻俩迁出去?那不成了分家了吗!
她老太太可还活着呢!
宝钗的话很有几分不讲理的意思,可王夫人偏就吃这一套。
四大家族同气连枝,论远近亲疏,薛家和贾家、王家都有亲戚,三家人早已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可林家不过是因贾敏才与贾家交好,哪里比得上薛家?
况且林如海祖籍姑苏,又连年外任,在京城并无根基,就是将林黛玉迁出荣府又有何妨!
老太太如今留林遣薛,无非是因为,林黛玉是贾敏的女儿,薛家母女却不过是她的亲戚而已。
王夫人几乎是瞬间入执,深觉得宝钗说得有理:
“老太太,您不过是要腾个梨香院而已,何至于非要让宝钗和姨太太搬出去!现如今惜春丫头留在东府里头侍疾,就让宝丫头住进去不是正好?姨太太这边亦不必担心,就让她跟着珠儿媳妇住也就是了,哪用得着往外赶人!”
“还是说,您真就是打定了主意,留着林家丫头,却把我王家的亲眷往外撵?”
黛玉原是因为这日府上的人都去赴宴了,自己闲来无事,才出来走走。
在外头看了一会子书,觉得好像起风了,便准备回贾母处,路过梨香院附近,听里面乱哄哄的,还传来贾母和王夫人的声音,这才走过来。
万没想到听清的第一句话,便是王夫人的质问,黛玉顿时怔住,脚步一顿,凝神听了下去。
贾母深吸一口气,冷声道:
“我是想留着林丫头,犯什么王法了吗?再者,我撵的也不是王家亲眷,是薛家姨太太和姑娘!”
“薛家求娶了王家姑娘,我贾家也是一样,你若是非要论个远近亲疏,那今日便是王家亲眷要撵了王家亲眷,你又待怎样!”
王夫人被贾母噎住了,薛宝钗把心一沉,眼角瞥见黛玉已离得不远,脸上也有几分尴尬神色,心里顿时拿定了主意。
她收回目光,眼底划过一丝冷意:
“同样都是贵府亲眷,何以非要分一个远近亲疏?难道贾家真是这等嫌贫爱富、目中无人的门第!”
“老太太想撵我们母女俩出府,那就请您将林姑娘也一并送出去,以示一视同仁,否则您又如何面对我王家的几位姑奶奶!”
贾母都气笑了,九族之中尚且有远近,她又凭什么对亲戚不分远近亲疏一视同仁?
选在宴会期间撵人,原是想给王夫人留一分面子,方才看在元春和宝玉的份上,她也把好话都说尽了,但既然王夫人不听劝,非要帮着薛家,那就别怨她老太太不留情面!
贾母正要下令将人强行带出去,却忽然发现黛玉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梨香院,此时更是已走到众人之前,朝贾母下拜:
“老太太,黛玉有话要说,还请您赏脸一听。”
薛宝钗抿了抿唇,看了黛玉一眼,又垂了眸。
她与黛玉本无仇怨,按理说不该将人扯进来,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薛家已到了这个地步,若她不再为自己谋划几分,只怕将来更要泯然众人,错付终身!
为了自己的前路,搭上黛玉亦是无可奈何!
宝钗兀自出神,却忽然听黛玉淡淡道:“老太太不必为难,只要薛姑娘所言当真,那黛玉愿意同她一样搬出去住。”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贾母急道:
“黛玉儿,你不必如此!”
一边说,一边瞪了宝钗一眼:“你是我的外孙女,是贾家血亲,岂能与随便什么亲戚相提并论?”
况且,自古有“丧妇长女不娶”之例,宝钗有母亲教养,搬出去也就搬出去了,若黛玉也搬出去独住,且不言她能否自立门户,将来又如何议亲?
贾母从前疼爱贾敏,如今自然也疼爱黛玉,断不肯让外孙女出去受这样的罪。
宝钗亦是震惊地望着黛玉,连掩饰情绪都忘了,黛玉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住在贾家,她们就还称得上是贵女,可一旦搬离贾家,内无倚仗,外无靠山,要如何在京中立足?
黛玉却是柔柔一笑,神色平静:
“其实就算薛姑娘不提,这两日也是要回老太太去的,父亲自扬州送了信来,道是已在京中备办了府邸,命我择个良辰吉日,就搬回自家居住呢。”
其实林如海原是没有打算让黛玉自立门户的,正所谓京城居大不易,黛玉若能生活在贾家的庇护下,想来也能安稳长大成人。
林如海本以为荣国府乃忠良之后,贾政其人亦素有清名,黛玉在荣国府居住,自然是顺遂无虞的。
他虽然也听说过贾母溺爱孙儿,将人养在内闱,但想来宝玉不过几岁顽童,老太太偏疼小孙子,在身边多留两年亦算不得什么,将来总是要搬出去的,毕竟贾母乃是国公夫人,这点分寸应该还是有。
况且贾敏亦是知书达理之妇,林如海深敬爱之,想来贾母既能教导出一个贾敏,也断然不至埋没了黛玉的兰心蕙质。
谁知道黛玉进京不过一月光景,薛蟠的案子便发了。
于是,林如海悚然发现,他眼中持身正直、治家有道的妻兄贾政,背地里居然也是视人命如草芥、视王法若无物的主儿!
再转念一想,薛家小子仗势杀人,贾王两家帮着弥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林家累世清白为官,岂能与这等人为伍?
他好好的一个女儿,又岂能与这等人住在一处!
因此,林如海当即修书一封入京,嘱咐黛玉做好搬离贾家的准备,自己则是多方筹谋,欲让黛玉在京中能够生活得安稳。
安排好一切之后,这才给了黛玉准话,让她择个日子回了老太太,就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