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接惜春的人,显然跟上次接到的命令不大一样,抬着轿子跑得飞快,连带着惜春坐在轿子里,也觉得好似起飞了一般,晃晃荡荡的。
往日小半个时辰的道路,竟叫这些人一刻钟就跑完了,而且竟是入宫门不歇,直往内苑中去,一瞧便是有人嘱咐过的。
好容易等到轿子停下,惜春才扶着宫人的手下轿,便见前头夏守忠一脸焦急地等着,瞧见她来了,如逢大赦一般:
“小祖宗,你可总算来了,快跟奴婢走吧,皇上那边儿已等急了!”
惜春莫名其妙,一路跟着夏守忠进了殿内才发现,好家伙一屋子人,乌央乌央的,也不知道都是什么身份。
而且,她总觉得鼻尖似乎嗅到一股子血腥气。
生在末世,惜春是见惯了血肉横飞的,自认为不至于连血腥气都闻错。
惜春不动声色,眼睛快速地扫了一圈殿内,只见宝座上坐着一位不认识的长者,然而此人穿着一身衮龙袍,结合年龄来看,显然是上皇了,那与他并坐的应该就是太后。
下首坐着的皇上她认识,身边的华服妇人虽不认识,但能与皇帝并坐,应当就是皇后了。
皇后下首的周妃她是认识的,只是不知为何,周妃却是满脸愁云惨雾,拿帕子不住擦拭眼角。
而在皇上对面,却坐着一位华服的贵妇人,容貌称得上是风韵犹存,只是年纪委实不小,在她下首则是一名与皇上年纪仿佛的男子,也是一身的衮龙袍,只是颜色花样与上皇的稍有不同。
一旁还有不少人,但却只有侍立的份儿了,各个也是一幅惶恐不安的模样。
惜春只看到此处,心中大致有数,便端端正正走到大殿中央,行礼:
“臣女贾氏惜春,拜见上皇、太后、皇上、皇后并各位尊长。”
上皇的目光落在惜春身上,下意识地皱一皱眉。
他跟皇上第一次看到惜春的感觉都是一样的,先是感慨惜春的年纪,紧接着便是怀疑。
这么小的人儿,能有那么大的本事么?
皇上对面,华服老妇人也正打量着惜春的模样,眼里带了几分倨傲:
“这小丫头能有几岁,也敢学人家装神弄鬼么!陛下和皇上倒要好好儿审审她,免得被她欺瞒了去!”
惜春有些莫名,她干什么得罪皇上的事儿了?
且不说她没有弄虚作假,就算皇上要追究,也不过就是把那百两黄金和十匹锦缎收回去罢了,反正她都没有动用。
这会儿,上皇沉着脸色,从上面扔下一物:
“你且说说,这是个什么东西?”
惜春看了看,毕恭毕敬地叩首:
“是臣女送给大殿下的金兽首。”
惜春送给周妃的小挂饰,是一个衔环兽首,和寻常人家大门上的很像,只是更精致一些。
衔环兽首既为守门之用,自然能辟邪,因此也有绣在衣服上,或是做成装饰品戴在身上的,取一个吉祥意思。
只是不知道,上皇怎么突然注意到它了?
上皇冷声道:
“既然如此,为何大皇子的洗三礼上,这东西突然大放红光,还哀鸣不止,吓得吉祥嬷嬷昏死过去,险些伤了朕的皇孙!”
一旁的华服老妇这会儿更是来了精神:
“寻常金饰,岂会有这等妖邪之事发生!据臣妾看来,她定是蓄意谋害大殿下,上皇陛下可万万不能手软,别看这小丫头年纪小,心眼是极多的,瞧见这么多王公权贵,竟是丝毫不慌!”
“倘若是懵懂无知的天真小女,岂能有如此胆色?必是在家想好了对策,因而有恃无恐,面无惧色!”
惜春眯了眯眼睛,看向一旁的老妇人,沉声:
“这位主子娘娘还请慎言,是非曲直,自有上皇与陛下决断,岂是旁人可以再三置喙的!”
“您虽是明察秋毫,但这般快嘴,岂不是显得上皇与陛下是拾人牙慧了?”
“至于您的话,臣女就姑且当成是赞我贾家家教了。”
“臣女虽年幼,毕竟是贾家出身,贾家自先祖挣下这份家业,到如今世代为臣,年年深沐皇恩,是以臣女自小会说话时,便学了进退礼仪,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不在诸位圣人面前失礼,乃至辱没先人门楣。”
“况且,每逢陛下降恩之时,贾府上下阖家叩谢如在御前,哪一年不演练个几十遍?今日亲自拜见陛下,心中诚惶诚恐,自然更加注重礼节,岂有失礼的道理!”
贵妇人面上虽然保养得极好,但一双枯手还是暴露了年龄,此时她一只手紧紧攥着桌角,青筋都爆了起来,冷冷道:
“上皇和陛下可瞧见了?这小妮子多利的一张嘴!她自个儿说话都如刀子一般,反来指责臣妾快嘴!”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太后笑着打断:
“甄太妃就少说两句吧,你比这孩子大出整整五十岁去,又是这样的身份,何苦同一个五岁孩子置气呢?”
“再者,小丫头说得也不错,人家是宁国府贾代化嫡孙女,打小儿又养在荣国公夫人膝下,正经国公夫人教导出来的姑娘,进退如仪也是应该的,难道还为这个降罪于她不成?”
“还是说,在甄太妃眼中,各家的贵女见了上皇与皇上,都应该举止无状、丑态百出,才叫正常反应?”
甄太妃气结,无奈自上皇退位之后,自己的地位终究是不敌太后的,太后既然发了话,她也只能作罢。
倒是一旁的忠顺王眼见着自己母妃吃了瘪,心里头不大舒坦。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朝上皇笑道:
“闻说这贾家小女有扶乩之能,能猜宝测生,只是一直无缘亲眼得见,既然今日事情与她有关,皇父何不令其扶乩调查事情原委?若是查得出来,自然皆大欢喜,也减了皇父与皇兄心头烦闷。”
惜春闻言,淡淡瞧了忠顺王一眼,这人是在给她挖坑啊。
倘若太上皇下令让她扶乩调查此事,而她又查不出来,那就是办事不力;设若查得出来,就又掉进了另一重陷阱——扶乩之说,自古难辨真假,谁知道是不是她参与其中,所以才算得出来?
此人的心思惜春看得出来,正因如此,也越发不想就范,便微微一笑:
“小女不过是追随父亲修道,因此才有了一星半点扶乩之能,事情成与不成,关键不在小女,何况小女自认不及王爷,那日扶乩之事唯殿中近臣可知,再不料王爷您也知道,可见王爷实在料事如神,若由您出马调查,想来不及三日,定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惜春并不认识这人,但见他口称皇父皇兄,便知是今上现在还在世的唯一一个弟弟——忠顺王爷了。
忠顺王和皇上的关系惜春不了解,但看太后和甄太妃的关系,大概也能猜测出,这兄弟俩的关系应该也不算太好。
也正因如此,惜春大胆猜测,那日之事皇上是不会告诉忠顺王的。
一国之君,求神问卜地想要个儿子,实在不是体面之事,皇上又怎会在关系不睦的兄弟面前自揭其短?
而她自己,自然也没有往外说过。
那事情就有趣起来了,到底是谁让忠顺王知道,皇上曾经这样考察过她扶乩之能的呢?
别管透露此事的是宋世文、戴权还是别的什么使唤的人,忠顺王都难逃干系。
你一个藩王,打听皇上御书房里的事儿,居心何在?
果不其然,皇上脸色登时就变了,连带着上皇脸色都难看起来。
虽说对上皇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既然点了皇上坐龙庭,那就是已经做出了抉择。
上皇想看到的,是江山稳固、兄友弟恭,可不是江山易主、兄弟阋墙。
忠顺王百口莫辩,事情的确是他从小太监那里打听来的,却实实在在不是为了寒碜皇上,倒是为了薛家的案子。
薛蟠是杀人了不假,但杀的是个乡绅公子,据忠顺王看来,事情可大可小,如果他从中运作一番,未必不能救薛蟠一条命。
救下了薛蟠,薛家日后自然能为他所用,薛蟠莽撞无知,他便可以以匡助为名,名正言顺地往薛家的生意里安插人手,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儿。
他哪知道皇上找惜春只是为了猜宝珠,以及算算周妃肚子里孩子的男女啊?
忠顺王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急得汗都冒出来了。
甄太妃眼里有几分阴冷,没想到贾家这小丫头这般难对付,才五岁就这么着,长大了还了得呢!
上皇轻咳一声,狠瞪了一眼忠顺王,总算是在外人面前,替儿子留了一分颜面,便看向惜春:
“闲事休提,你只说这东西究竟有何妖法,又为何会冒出红光,长鸣不止!”
惜春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柔声开口:
“启禀陛下,这是臣女为大殿下持诵过的护身符,殿下带着它时,倘若遇到危险,护身符便会发出警报,如此看来,恐怕那盆用来洗三的水有问题。”
甄太妃目光锐利,冷笑一声:
“真是贼喊捉贼!此次洗三礼由麟趾宫与凤藻宫共理,倒水的正是你贾家出身的大姑娘,你如今说水有问题,不就是不打自招了?”
惜春一怔,给大殿下倒水的怎么会是元春?元春不是采选入宫充任女史的吗?
宫中的女史还管洗三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