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日黛玉弃舟登岸,在丫鬟婆子的服侍下到了荣国府,见了贾母,祖孙二人俱是肝肠寸断,在众人的劝解之下,贾母好容易止住悲声,待黛玉拜见过了,才忍泪笑道:
“这骨肉相见原是喜事,正该高兴才是,反倒哭起来。”
一面又跟黛玉介绍了邢夫人、王夫人乃至李纨,黛玉一一都拜见过了,贾母这会儿已经收了泪,揽黛玉在身边坐下,吩咐道:
“快去请姑娘们来,今日——”
才说到这里,门口已有丫鬟笑着禀了一声:
“启禀老太太,姑娘们到了。”
贾母笑着点一点头示意她们进来,又朝底下众人说:“可真是,又叫四丫头算着了!”
邢夫人在下首笑着接了句:“四丫头不比旁人,到底是那边大老爷的闺女,是有点子福气在身上的。”
贾母还没答话,那边儿丫鬟婆子已簇拥着三位姑娘进来了,黛玉连忙站起身来,留神打量了一番。
前两位年纪大的,一个是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一个顾盼神飞,见之忘俗,两人却是一样的装束。
唯有旁边一位年纪尚小的,却与她二人不同,穿了件翠色捻金袄,却不知是什么材质,底下是一条白绫子裙,外头却又有一层浅碧色的花笼裙,绣着几只飞燕,甚是灵动。
且这小女孩虽然形容尚幼,然而瞳清眉淡,灵气逼人,散淡自在,落落大方,与寻常稚龄小女又有不同,引得黛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边厢,李纨已经起身,为黛玉一一引见:“这是你二姐姐迎春,这是三妹妹探春,这位是你四妹妹惜春。”
双方一一见礼过,黛玉默默记了几人年龄序齿,贾母又问起黛玉的病,黛玉一一回了,自然也提到了那癞头和尚和跛足道士:“……说了些疯疯癫癫的不经之谈,自是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贾母闻言,点一点头,却看向惜春:
“四丫头,你瞧着你这姐姐如何呢?”
黛玉面上不显,心下暗暗纳罕,若说医药之事,自然该问朝廷供奉,再不济也是见多识广的老人,如何外祖母却反而向稚龄小女询问,一定是有个缘故的,只是不知端地。
惜春这会儿正捧着茶喝了两口,闻言便端端正正地将茶盏放好,回话:
“老祖宗若问,我也就直说了,那两个人说的原是好的,一片怜惜之心倒不糊弄人,只是事涉天机,不敢说透,遮遮掩掩的,怎么怪得人家不信他?”
“至于那两句话,说的也是有理的,不过据我看来,外姓亲友一概不见也太过了,只是这哭声一条,是万万不能轻视了去,林姐姐倒要当心。”
“老祖宗若不放心,不如让林姐姐跟我一道住着,有我陪伴,料想可以无虞。至于丸药,老祖宗那儿横竖也是在配,给林姐姐带一份儿就是了。”
贾母点点头,疼惜地看了黛玉一眼:
“这也是有的,毕竟是情发于心,若是总见哭声,心里自然要坐下病的,黛玉儿以后可要时常宽心,你母亲若知道,也是希望你好好的。”
说到此处,贾母眼圈不免有些发红,怕惹得黛玉伤心,连忙岔开话题,看向惜春:
“你这姐姐新来,我心里舍不下她,要留她在身边住几日再说,既然有解释之法,想来也不妨事,你平日多上心就是了。”
说完,便看向诸人:“四丫头的话,你们可都听见了,若是谁惹了黛玉儿难过,叫我听见可是不依的!”
又看向黛玉,柔声道:“好孩子,你妹妹说的话,你可万不能不当真。”
“你这个四妹妹,是你东府堂舅的女儿,你堂舅潜心问道也有许多年了,后来得了这个小女,谁知她从小耳濡目染,又得祖宗保佑,有了几分福气在身上,平日里说的话,乍一听叫人不解,过后遇见了才知道原委,倒不是故弄玄虚。”
黛玉闻言,不免对惜春更多了几分好奇,才不过这个年纪,便有如此本事了吗?
惜春见黛玉往自己这儿看,朝她微微一笑,眨眨眼:“琏二嫂子是个爱说爱笑的,姐姐可别见外。”
黛玉一怔,虽知道这位琏二嫂子,便是大舅之子贾琏娶的那位王家姑娘,只是这四下里静悄悄,哪里来一位爱说爱笑的琏二嫂子?
但下一瞬,就听后院里传来一阵笑声:
“哎呦,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又是一惊,却见四下无人讶异,方知这不过是惜春的正常发挥,因着身在外家,生怕被人耻笑了去,因此心下虽是纳罕,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只等王熙凤进来,才微微一笑,见礼:
“见过琏二嫂子。”
凤姐儿四下里一瞧,见惜春在座,心下里有了数,便一把扶起林黛玉,细细地打量片刻,又点头赞叹:
“这等标致的姑娘,我往年只在咱们家见过,再不料还有这么一位神仙似的妹妹,这也可见老祖宗福气大,怎么偏就是老祖宗的晚辈这般出色,比不相干的人家强出十倍去呢?”
贾母笑道:“你这猴儿,夸你几个妹妹也就罢了,连自个儿都夸上了!”
凤姐儿笑着将黛玉送回贾母身侧,又亲捧茶果,话却是向着老太太:
“为我这妹妹,我可是里里外外忙了几日了,好容易见了真佛,还不许我沾沾光吗?”
王夫人揉着额角,觉得凤姐儿有些闹腾,便岔开了话题:
“凤丫头,这个月的月钱放了不曾?”
提到管家的事儿,凤姐儿倒是认真了几分:
“月钱昨儿就放完了,倒是太太前几日叫找出来的那几匹缎子,我带着人找了几遍都没找着,想是太太记错了?”
惜春这会儿刚吃了一块果子,闻言柔声道:
“都在太太柜子里呢,二嫂子到楼上翻,自然是找不着的。”
王夫人一时怔住,默然想了一会儿,方看向惜春,笑道:“可是我竟记错了。”
忙又吩咐身后的金钏:“等会儿就去取了出来,给林姑娘裁几件衣裳。”
凤姐连忙接过话头:“我已经预备下了,等给太太过了目,就送过来。”
王夫人便不再言语,惜春笑眯眯地又吃了一块果子,喝了一口茶。
坐了一会儿,黛玉还要去拜见二位舅舅,便先随着邢夫人去了,贾母却将三位姑娘和凤姐儿留下,一同说些闲话解闷。
贾母倚在榻上,由鸳鸯拿着美人攥捶腿,话似是随口说出来的,目光却落在惜春身上:
“今年的年景怕是不大好,由扬州到京城走了这许些日子,听说路上不大稳当呢,又是风又是雨的。”
这会儿,惜春已经又挑了一块果子,乳嬷嬷吴氏怕她贪食伤了脾胃,赶忙叫人把茶果碟子撤了,惜春还想拦一下,听了贾母的话,只得捏着块果子开了口:
“老太太说得是,这两年我瞧着都不好呢,今年又是风又是雨,到时候还有冰雹,等回头我扶乩算仔细了,再给老太太送过来,让他们到了日子勤谨着些吧。”
凤姐儿抿唇一笑,她出身四大家族的王家,自认从小也有些见识,却是到了贾家之后,才觉得自个儿从前的眼界窄了。
先是二太太生的宝玉衔玉而诞,世所罕见,后又有东府老太爷膝下这位四姑娘,能掐会算的。
叫人不由得咋舌,难道贾家祖坟埋在了什么风水宝地,怎么偏就他家出这等稀罕人物?
不过这等事接二连三的,贾家也怕遭人家说三道四,因此四姑娘的事儿,贾母就没叫声张。
除了贾家这些主子和贴身的心腹知道,外人一概不知。
为着这个,凤姐儿总有点疑神疑鬼,她还曾试探过贾琏,看他有没有什么亦乎常人之处。
最后却发现这人似乎只是贪颜爱色之处过于常人,真真是没什么离谱的能耐,也只得罢休。
倒是惜春寻了个机会,私下里经由平儿跟她说,钱虽是好东西,只是来路不正,早晚必成祸害。
趁着现在年景还好,倒是可以早做打算,若是缺什么少什么,遣人来跟她说一声,她这边可以想办法。
那年的惜春比现在还小,路都走不利索,常要人抱着,凤姐儿又是新媳妇,还不明所以。
等这两年逐渐从王夫人手里接过管家的权力,才知道贾家是金褡裢兜黄连——外头体面里头苦。
进项不见几桩,花钱的地方倒是不少,大老爷花钱似淌水儿,大太太敛财如惜命,二老爷清客满院子,二太太外物不上心……还有一堆的姨娘小子,底下一串儿的丫鬟婆子,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虽然只是从王夫人手里接过了一部分的管家权,可还是直让凤姐儿闹心,这一闹心,不由得想起惜春的话来了。
虽说听着像是小孩子的玩笑话,可惜春小小年纪,怎么就会想到这里呢?凤姐儿想来想去,疑到了贾珍身上,别是这位大哥哥想帮衬一二?
凤姐儿没声张,派了平儿去向惜春问计,结果第二天,旺儿媳妇神神秘秘地打二门上进来,给凤姐儿送来了一沓子散碎银票!
银票都是一百两一张的,数下来足有三十张,旺儿媳妇说是原东府老奴焦大亲自给送过来的,还特地告诉不叫声张,尤其是别让珍大老爷给知道了。
这可把凤姐儿吓得不轻,按说两家血脉至亲,平日里互相帮衬一二也算不得什么,可这不叫贾珍知道是个什么路数?
别是偷了东府的银票给送过来的吧?
凤姐儿急出了一脑门子汗,特地亲自走了一趟东府去找惜春,才知道前因后果,回头一想,不由得啧啧称奇。
原来当初给焦大赎身把人放出去,正是惜春的主意。
凤姐儿也听过焦大的名声,知道是个功劳大、脾气大、年岁大的老仆,很不服管教,再不料惜春竟能降服得了他。
如今焦大虽然成了自由身,倒是一门心思帮着惜春做事,惜春给了他种子,他也不问从哪淘澄来的,就特地去郊外买了块地,带着干儿子和干儿媳一起翻成了菜园子,把种子都给种上。
说起来也是奇了,那些种子看着本是寻常,焦大这年纪的人了,也不是个有力气的,可是种下去就是疯长,瓜也那么老大,菜也那么老大,焦大摘了拿出去卖,一集的人都瞪着眼珠子看。
那还是头两年的事儿,这两年里,贾母把惜春带在身边养着,倒方便了凤姐儿跟她商量。
而焦大种的东西也出了名,他自个儿倒是还以老仆自居,不显声扬名的,只是言必称主子,连带着他这主子瓜、主子菜也出了名,凤姐儿每次想起来,心里都有那么点子不大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