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滚下去不久山上援兵到位,杀尽刺客之后,一个穿着青衣的护卫探头瞧了瞧这深不见底的沟壑,他想了想,收回苗刀赶紧去往碧峰寺藏经阁。
寺里出现刺客一事闹得这炎热夏日本就不多的香客纷纷跑下了山,如今藏经阁四周戒严,层层通报后姜山跪在一名相貌俊秀的男子面前,说着一行人追赶刺客的种种细节。
穿着玉白流水落花纹道袍的男子坐在紫榆圈椅上,手里数着一颗颗念珠,若有所思。
“这帮贼人知道我出行的消息,今日埋伏在此,如此一大批死士已然花费不小,且武艺不俗,乃是打定主意要我于此吃个大亏,若是侥幸活下来,日后到封地少不得夹着尾巴过一段日子。”
说着他冷笑一声,砸了手里念珠,眉眼间浮出一抹阴鸷气。
“殿下,照理说他们不会如此莽撞,可属下在后追过去,发现外围的暗卫竟也与他们一样,认错了人。”
“认错人?天大笑话。”
过了会,白龙鱼服的吴王抬起头,他似乎是想起藏经阁外那个要拜访长净师太的商人子弟。
“去把今日带人进来的知客僧喊过来。”
——
碧峰寺后山。
滚坡越往下越陡峭,枝丫上有的挂着破碎的布料,风一吹,就飘飘悠悠落在交缠的藤蔓上。
灌木丛里,月书艰难抬起头,摔下来昏迷了一阵子,如今竟已是傍晚了。
天上云霞灿烂,暖熏熏的照在石壁上,又沿着水汽零零碎碎透过枝叶洒在眼前,她身下就是宋希庭。
一路滚下来,他身上伤痕累累,肩胛骨处血色渗出,其他地方或多或少也给撞破了,周身都是血腥混着草腥味。至于脸,虽说离毁容还有一段距离,但眉尾以及面颊一侧都被伸出的枝丫划破,血沾着凌乱的发丝,面色惨白不已,像是要嗝屁了。
但狼狈而虚弱的少女盯着他,二话不说,先甩一巴掌。
要不是月书狠,现在半死不活的就是自己。
两个人滚下来的途中这狗人不止一次想要拉她当垫背,好几次埋头在她胸前,险些叫她头撞上石头。月书没有办法,趁着被藤蔓短暂拦住的空隙拔下簪子狠狠刺他的肩,在他血肉模糊忍受不住,抢夺簪子时调转了位置。
最后到底时宋希庭撞到了一块石头,月书侥幸拿他当了肉垫,没有伤到脑袋。
望着四周的环境,两个人大抵是掉到山里一处未开发的野地里,水流在不远处,可这附近草木恣意生长,像是一片汪洋绿海,爬出去都要点功夫。
月书一咬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钻出。
不幸中的万幸,她没有摔出大毛病来。
循着水声,月书摸到了小溪边。
暮色四合,借着月光,她简单清理了一下身上伤口,山里夏虫聒噪,入夜后草里萤火点点,依稀还有不知名的野兽吼声。
想到宋希庭半死不活躺在里面,月书沉默地坐在水面梳头。
救还是不救,这是个问题。
……
溪水边的空地上,穿着破烂的少女勉强升起一堆火,听到身后男人的微弱哼声,她反手摸了摸他的前额。
发现宋希庭体温有些低,月书便将自己身上的衣物脱了点给他盖上。
她以前学过几节定向越野的课,知道怎么在野外生火找方向。又因为老家邻居是个老中医,学了点草药知识,这才勉勉强强给宋希庭处理好伤口。
现在入夜可能有昼伏夜出的野兽,且带着伤员不好找路,月书就临时驻扎在河边,期盼着春郎带人过来找他们。
在保证宋希庭不出她视野范围后,月书从野地里扯出一大团藤蔓编了个粗糙简陋的渔网。将渔网放在小溪下截,她用石头拦水,只留一个活口。
做完这些,月书稍作休息,强撑着去水里捉鱼,但弄了半天,最终收获的只是石头底下趴着的两只螃蟹。不过将插在下游的渔网拉起来看,里面居然网了三条黄姑子鱼!
意外惊喜,手脚发软的少女吐了口气,开始准备烤鱼烤小螃蟹的事宜。
虽然还是累,可看着一旁还不省人事的宋希庭,月书有点庆幸,一面烤鱼烤蟹一面假想起来:要是自己是摔晕过去的那个,现在会不会已经被当做累赘抛弃了?
像宋希庭这样的狗人,她刚刚将他浑身摸了个遍,但除了钱之外就没摸出什么其他有用的东西。在这野外,她很担心此人的生存技能和良心。
“你要是回去养好了伤,该给我烧高香。”
月书拍了拍他的脸,吃着热乎乎的鱼肉,心里也不再想太多烦恼事,抬头望着北斗星,疲倦感一下涌上来。
不知过多久。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听到有人唤她的声音。
“月书。”
声音就在她耳边,眼前的火苗还在燃烧,夜幕下草木色泽暗沉,身着单薄中衣的少女躺在沙地里,后知后觉扭过头。
她背后,男人面色苍白,乌发散乱蓬松,一双眼里俱是迷茫,身上盖着的衣物已在他动作时掉下大半,露出里面带血色的衣料。
“真的是你。”宋希庭探出手,轻轻碰到了她的肩。
月书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救援的人来了,可望了眼前三面,连人影子都没有,差点以为是鬼。
“是我,是我救了你。”
拍拍他的手背,月书:“不必以身相许。”
“饿了吗?我这里还有一只小蟹一条小鱼,可以给你塞个牙缝。”
宋希庭垂眸不语。
月书以为他给摔懵摔痴了,连饿也不知道,便强打起精神给他剥肉吃,孤寂的夜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宋希庭聊起那波刺客。
“你是个大人物吗?”
宋希庭摇摇头,盯着她,目不转睛。
“你不是大人物,为什么他们要追杀你。”
“兴许……认错人了。”
唇碰到少女葱白的手指,形容落魄的青年不明所以,微微张开眼,眼神流露出些微的不知所措。
“你知道怎么吃螃蟹吗?”
像是预料到他会沉默,月书跟哄傻子一样,啊了声,让他张嘴。
烤过的小螃蟹肉味道寡淡,一口就能吃个差不多,宋希庭慢慢咀嚼,嘴角的被树枝戳破的口子方才裂开了,疼意远比腹中饿感强。
未几,他想起了晕过去之前,月书的所作所为。
明明下手这般狠,此刻又作善意,宋希庭想笑,可下一秒见月书捧着溪水小心翼翼过来,他眼神冷淡了下去。
“喝几口水,还有一条小鱼我重新架在火上了,等会喂给你。”
月书蹲下身子,捧的水送到他嘴边,可话音未落,宋希庭却伸手抓住她的腕子,猛地将她推开。
原本孱弱的男子不知怎么攒了力气,将她推倒后身子重重压上月书,双手锁喉。
宋希庭对着她的眼,冷冷道:“收起你的假好心,我不用。”
月书万万没想到他这样狼心狗肺,脖子被掐的巨疼,话都说不出口,慌乱下伸手砍他肩头。
“贱婢!”
宋希庭吃疼,月书见机踹他腹.下,滚了一身沙子将人推开,转瞬想明白。
“贱男人!恩将仇报!”
月书喘了几口气,脖子都红了,她指着宋希庭骂道:“这么快变卦,怨我滚下去时戳了你几下?你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
甩掉手上的水,她抓一把沙就丢过去,怒气憋不住,又冲上去打了宋希庭几下。
“我早就觉得你一肚子坏水,去死!”
没了力气的男人竟不甘示弱,强忍着胸腹的疼,不再做温柔状,骂道:“表里不一的贱人,宋淑被人诱骗,定有你的一份。”
“狗男人,我表里不一?你是个好东西!”骑在他身上的少女左右开弓,又扇了他两下,喘.息.剧.烈,快气死了。
“你明明在桥上就可以放下我,却偏要夹着我跟你一道。当我是傻子么!那么多人的地方你不去逃,非要往山林深处钻,是怕他们宁可错杀一百,不放过你一个?”
明知逃不过,他就是想拉一个当垫背。
而宋希庭被人这样打,怒极反笑,歪着头与月书缓声道:“我不逃是死,逃也是死。去人前是死,去山野亦是死。我孤零零一个,只求一个心想事成。”
“爷想活,没有半点错。带着你死,亦是桥上所求。”
目光落在她充满生气的眉目上,宋希庭用力抓着袖子,笑道:“黄泉路上多一个人,解解闷不错。”
不说还好,说了月书肺都要炸了,这人果真把她当路边瞎耍的阿猫阿狗。
少女气的面皮涨红,手按在他手上的肩头,渐渐用力,看他惨白的面孔,嘲讽道:“真当你姑奶奶是好欺负的?还黄泉路上拿我解闷,小心姑奶奶卸了你的脑袋当足球踢。”
宋希庭疼的不肯吭声,咬着唇,最终眼前翻白一下晕了过去。
月书手臂酸痛,望着他朱红渗血的唇,眼前发黑,此番透支过多,下一秒竟也撑不住昏了过去,上半身重重压在他肩头。
不久,两人身旁那堆火被夜风堪堪吹灭,而不远处传来呼唤的人声。
一群人举着火把沿溪往上,砍倒拦路杂生的草木,远远瞥见一点光,大喊道:“宋相公!”
但等人到跟前,发现两人伤的不省人事,忙探鼻息,见还有口气,不敢耽搁,几个青壮汉子抬着人就往山脚下的寮房里去。
庙里会医术的僧人给宋希庭诊断,那些帮着找人的见事情差不多了,三三两两回家,独独春郎似热地上的蝼蚁,钻出钻入,迫切想知道大少爷如今状况。
“小兄弟,也来喝杯热茶,找了大半夜,别把自己累伤了,你家少爷吉人自有天相。”
院里桂树下,乔装打扮成香客的姜山向春郎招手。
春郎苦笑道:“不了不了,只是心慌,多谢好意。”
姜山见状果真不多劝,只是放下杯子,与他一道坐在厢房前的台阶上,闲聊起寺里今儿发生的事。
而春郎被这一场无妄之灾弄怕了,不敢透露太多,斜眼瞧身边这面方额阔有些大气概的男子,嘀咕道:“这七十二间寮房里的香客多回去了,你怎么还有闲心思在树下喝茶呢?”
“因为小弟胆子肥。”姜山笑笑,跟着解释道,“家里做皮草生意的,常年江南江北两地跑动,会点功夫,江湖上飘荡惯了,又一概守规矩,等闲人并不惧怕。但看今日这场风波,心里也慌,你们家可是遇上什么硬钉子了?”
春郎一听,愁眉苦脸道:“要真惹了不能惹得大人物,那倒好,也不至于我现在还提心吊胆。只是我家少爷除了风月场里惹的几桩风流债外,未曾的罪过他人,好端端的,咱们一不偷二不抢,逢年过节还要去庙里捐一笔香火钱,怎就这么倒霉!”
“都说福凶同域,兴许迈过这道生死大坎,后头就是你家少爷的福运呢。”
春郎都没心思想这后头,长吁短叹,回头望了望紧闭的房门,愈发难过。
姜山道:“干坐着多急,我那儿有几棵五十年的高丽参,强心安神,病后最为滋补,你去看看,能不能用上。”
春郎本想拒绝,可姜山左一句劝说,右一句安慰,听得少年心里缓和不少,最后拍拍屁.股,到底是跟着他去了。
都在一个院子里,其实也就几步路的距离。
槅门一开,屋里只闻滴漏声,那盏灯被姜山塞到春郎手里,两人往里走,气氛似乎变了。
“姜老哥,你怎么都不说话了。”
身后的姜山早将门合上,他正疑惑时,垂地的幔帐后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春郎愣住,随后被人一推,便猛地撞入一方暗沉地界。他借着手里的灯,吃了一惊,皱着眉难以置信。
“少爷?”
但喊完,他又立即摇摇头。
只见幔帐后的禅床上坐着一个年轻公子,与宋希庭虽模样极像,可气质肃雅,周身清贵,没有那股子风流气。他低头转着手上的念珠,一头青丝用根羊脂玉簪束起,昏昏的烛光照在脸上,模糊了棱角,让人有几许雌雄莫辨的味道。
春郎觉得自己入了一处狼窟,慌慌张张先行一礼。
吴王见这小厮战战兢兢的,支着手打量几眼,安抚几句后这才开口问:“我与你家少爷,有十分相像?”
“贵人与我家少爷,真论起来,样貌上已有九分,只是气质迥异。阁下如玉壶冰月,少爷似秋江月华。”
“你方才第二眼就可分辨出来了,旁人也能如你这般么?”
春郎摇摇头:“小人自幼伴在少爷身边,日日相见才能辨出,若是别人,小人不知。”
吴王笑了一笑,抬眼望着他身后站着的姜山,打了个手势,让他先将这个小厮带下去安置,自己则起身去了隔壁。
原来众人抬回宋希庭与月书,将两人放在相近的寮房里。
比起伤重的宋希庭,月书显然情况乐观一些,九莲峰知仁禅林的比丘尼已经为她收拾医治过,如今人在床上躺着。
将近黎明,小床上的丫鬟迷迷糊糊睁开眼。那些药洒在伤口上,火辣辣的,如今疼极了,疼的她醒的格外早。
她蹙着眉,刚想翻个身,结果翻到一半,猝不及防撞见一张叫她咬牙切齿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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