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宋希庭带着宋淑前往城外一座山寺长斋礼佛。
这天辰时,日头高照,长街熙熙攘攘,两顶小轿出了门,月书一路跟在宋希庭边上。她昨夜问了春郎,从宋府到九莲寺大抵有十里路,不算太远,只是路上艳阳天,少不得挨晒,于是临行前带了顶锥帽。
宋家兄妹二人此番出行跟随的仆从并不多,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宋淑只有院里两个大丫鬟并一个老嬷嬷伴着,至于宋希庭,轿子左右一个是她自己,一个就是他的忠仆春郎。
走到半途,轿子里的少爷撩开帘子,见路边有卖茶摊子,便让轿子停了停,叫小厮丫鬟去喝口水歇一会儿。
而月书才挪半步便被宋希庭喊住,他笑着递给她一块擦汗的月白绉纱汗巾子,道:“若是走不动,可与我共乘。”
小丫鬟面无表情擦了擦汗。
“谢过少爷好意,奴婢蠢笨又沉,不敢上轿。”
“胡说。”清俊的男人歪着头,一手将她的锥帽抢过,命令道,“上来。”
月书经过这几天观察,发现这宋希庭是吃软不吃硬的货色,想了想,坐进去。
轿子里空间不大,穿一身素绢四合云纹曳撒的青年摸了摸她的脑袋,与她肩并着肩。
宋希庭问:“昨夜没睡好?”
月书最近挑灯夜读熬得眼睛发红、眼底乌青。
穿越古代,她最大的问题就是毛笔字写的烂,看不懂某些繁体字,读不懂某些古奥的文言文,于是最近闲下来开始恶补。
这事她没有告诉宋希庭的打算,见他问,便扯了个谎,说是做了噩梦。
“昼想夜梦,神形所遇,阿月是梦到我了么?”
月书侧身瞧他,不动声色道:“少爷入梦,那便不是噩梦了。”
宋希庭微挑着长眉,半晌,拍了拍她的肩,笑道:“放松,我知道了。”
放松?你他喵的知道个鬼。
小小的轿子里,帘子放下后有些闷热,月书被热熏的肤色发红,鸦青浓密的眼睫扇了扇,但是,某一瞬间她悟了。
原来在乐善斋,月书不止一次看到宋希庭当着她的面调戏那些美貌婢女,有时候口无遮拦,说出口的都是些明晃晃调.情的荤.话,惹人脸红。
不夸张的说,他真的满脑子黄料,这类斯文禽兽最能知道的大概就是——
“春梦不是谁都能做的!”
被挤到轿子角落位置的丫鬟梗着脖子,双手合十,语速极快。
“您真不能误会,少爷在我心里是神仙一样的人,入了梦那也是神龛上的神像,我从不敢玷污少爷。”只恨不能清明烧纸,冬至上坟了。
而宋希庭望着她涨红的脸庞,却想起玉粉色的山茶花,那两弯淡眉紧蹙,唇也抿成线,活像是被人欺负到要恼火地步。
“啧,小小年纪,怎么就……”
面前的男人唇角翘起一边,眼里映着她这脆弱的防备,故意责怪道:“我知你仰慕我,只是爷也不是个饥不择食的,你怎能如此想我。”
修长晰白的手探出袖子,捏了捏她还带着婴儿肥的脸,末了指腹压在了她的红唇上。
“阿月你有十五岁么?”
“其实真要算,我今年只有十四岁,不过因为大家都喊虚岁,我这才变成十五岁。”
他手指还没有收回,月书说了句话便觉怪异至极,抬手抓着他的腕子。
“我曾听一个江湖人说起过他们家乡的风俗。”
宋希庭好奇:“什么风俗。”
月书:“与女性说话,不要动手动脚,容易被打。”
轿子里安静了一瞬,静的能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宋希庭又问:“是真的吗?”
月书一本正经颔首:“真的。”
话音落下不久,她就被人捧着脸亲了一口。
男人的薄唇压在她的眉心上,身上的檀香味扑来,月书一个猝不及防,吓得往后直贴到轿壁,无处可躲,只能缩头。
“咦,怎么多了个缩头乌龟。”
宋希庭悠悠直起身,嗤笑道:“还好是在江城,若不然爷肯定要被打死。”
缓过神,满面通红的少女胸膛起伏剧烈,脑袋嗡嗡响,半天沉默不语。
喝完茶歇够了的轿夫下仆正往这头走,预备着上工抬轿了,可手没碰到轿子,那轿子居然自己动起来了!
“少爷?”
轿子里的男人声音不复以往的温柔,似有些难耐,又夹杂一些苦吟。
众人寻不见月书,面面相觑,渐渐思绪如脱缰野马。
春郎提议道:“我们再去茶摊坐坐罢。”
“对对对!”
听着那些远去的脚步,月书闭了闭眼。
衣衫微乱的青年摁住怀里的小丫鬟,他面上有道红痕,像是被掐的,此刻喘了几口气,额上生出薄汗,笑骂道:“不过说你几句,还真要打我,哪来的躁脾气!”
“奴婢对不起少爷,还请少爷责罚。”
月书挣扎着爬起,赶忙道歉,言语恳切,顷刻间狗腿子属性上头。
而宋希庭只是摆摆手,让她起来,说回了府再罚她,估摸着时辰,他让轿夫开始赶路。
月书戴好锥帽从轿子里出来,晴空万里无云,地上影子陷在泥路上,不多时叫一对上坟归来的母女踩过。
两人穿着一身孝服,擦肩而过时谈话声低哑,像是久哭过。
“娘,我要改姓吗?”
“还是姓徐罢,你生下来时,他也是高兴的,有一年咱们不富裕,他还花了小一贯钱给你买了个小玩具,到底是你爹。”
午三娘牵着秀秀,眼眶发红:“我以后可以不想他,你不行。”
“可是爹对你不好,还在外面跟别的……”
“嘘!”
待走过那两顶小轿子,午三娘严肃道:“家丑不能外扬。”
月书扭过头,不期然又与她视线对上。
母女两人快步往前,未几,消失在拐弯处。
宋淑的奶嬷嬷也是个年轻时候就作寡妇的,兴许是被此情此景勾起回忆,长长一叹。这一声引得宋淑在轿子里撩起帘子,问起方才的事,知是个新寡的女人带着女儿说起丈夫,便觉的无趣极了,安慰几句便不再言语。
一行人过了约有半个时辰,终于到达九莲山上碧峰寺。轿子停在牌坊前,宋希庭站在宋淑的小轿边上笑问:“妹妹何故不下来?”
“哥哥是知道我的,平日甚少去庙里烧香,此番要在碧峰寺长斋礼佛,只怕心不诚,若是有不敬之处,唯恐连累家中运命。”
宋希庭掀开帘子,笑意淡了几许:“不过是想让你念念经,静静心,不指望有多心诚,别叫我三催四请了,下来。”
面容略显憔悴的女子知道他的手段,瞪了人一眼,不情不愿出了轿子。
九莲山入夏后草叶葳蕤,绿意森森,爬石阶上山,头上巨大的树冠遮了大部分日光,众人舒服不少。
月书喝了几口山泉水,听宋希庭说起山上古庙的历史。碧峰寺始建于晋朝,为九莲山开山祖寺,五百年前乐山禅师坐化于此,肉身不腐,佛徒遂建月身宝殿供奉其中,若是上山烧香,不可不去。
几个人爬了半个时辰,在半山腰买过一把香,进殿后朝四方拜了拜,檀香袅袅,钟罄声悠长。
宋希庭捐了一百两香火钱,说明来意便有知客小师父引他去见长净师太,月书跟在他身侧,两人穿过灵宫、天王等殿,入了一处寂静之地。
四下不见闲杂人等,有几个带刀护卫守在藏经阁前。
三人止步,那头通报后出来,说道:“师父在藏经阁与一位贵客论佛法,请檀越稍作等候。”
宋希庭点点头,随着小师傅去藏经阁外一处亭子里喝了杯茶。因他这些年出手大方,寺里也特意沏上一壶惊蛰茶。
白瓷盏里茶汤清澈,淡香宜人,清俊的男子垂眸瞧了眼,品过之后目光落在藏经阁门口那几个目不斜视的侍卫身上,宋希庭笑道:“你们今儿倒是很舍得,上好的顶谷大方,往先我在徽州行走,有钱也买不上几两。”
“檀越功德深厚,寺内不敢有藏。”
宋希庭将茶盏递到月书嘴边,闲来无事,与她道:“你也尝尝。”
月书捧在手里一口闷了,热的头冒汗,沉吟后道:“奴婢粗人,品不出味儿。”
宋希庭无奈一笑,展开手里的乌木黑纸扇为她扇了扇风,望着天上日头,叹息道:“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知不觉有一个时辰,月书也等的急。
“罢了,去山里走走。”
宋希庭收起扇子,庑廊下照着原路往前走,过放生池时停在桥上。月书见他从荷包里掏出十枚铜钱,一枚一枚往水里石龟上丢,嘴里念念有声:
“年年发财。”
“还要……”
察觉到有人看着自己,他微微一笑,不解道,“爷的衣裳脏了?”
月书一时不知怎么回应,说他的愿望只值一文实在伤人心,于是闭眼,双手合十,说道:“希望少爷心想事成。”
耳畔响起一枚铜钱落水的声音,手腕一热,身侧的男人温柔道:“我也想。”
腰碰到白云石扶栏,月书被他从后半搂在怀里。
正想嚷一句佛门清净之地不可不敬,谁知忽有一箭从前咻的声射来,凌厉至极。
挡在宋希庭身前的月书睁大眼眸,下意识歪过头。
箭簇再次扎来,射破空气,直刺眼前。
青天白日,不止她一人吃惊。
“有刺客?!”
身后人没有回应,他瞥了眼竹林中冒出的刺客,只是扛着她匆匆下了台阶。
灼热的日光下人影乱糟糟的,宋希庭眸色沉了几许,调头往后山林深处躲。树上挂的几只野猴鬼叫了几声,月书眯着眼,脚尖绷着却死也挨不到地。
“快放我下来!”
宋希庭说:“危险。”
说话间又有几只羽箭破空而来,堪堪擦过她的面颊,头上的鬟髻散下一半,月书陡然清醒。
这些人在追杀宋希庭,而宋希庭把她当肉垫。
月书头次遇到这样的状况,说不害怕是假的,咬着牙,拼了老命挣扎,奈何把她当肉垫的男人力气太大。
察觉她挣扎的太厉害,宋希庭竟还拍了她屁.股几下,皮笑肉不笑道:“谁曾说过愿我心想事成的?”
“我一文钱都没丢,你还当真了,快放我下来!”
看似文弱的青年又拿她挡了一下,身后脚步声愈发逼近,月书抬头望了眼,见有两拨人正朝他们过来。
一拨人道:“捉活的!”
另一拨人则尽力阻拦,吼道:“快!护主上!”
血液飞溅,几个人倒下。
月书看直了眼,发现他真有让自己牺牲的打算,再演不下丫鬟角色,一面缩头躲着飞来的箭簇,一面撕破脸皮骂道:
“宋希庭,你这狗.娘养的!”
“什么?”
渐渐地宋希庭也体力不支,喘了口气,举目四望,听到背后小丫鬟骂他,便冷笑着道:“闭嘴。”
“闭你爹的嘴。”
她就知道这是只腹黑背白的狐狸精,心里坏死了。现下露出真面目,与平日的温柔善意比起真是可恨百倍。
“再多说一个字,就地丢下你。”
“看把你能的,快快快,不松手你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宋希庭一咬牙,真在这下坡处猛地放手。
月书头朝下哎呦一声,忽然大叫,隐约看到身前草里一条三角头的蛇,这样紧张情况下她急急往后撤,却是意外撞到男人的下身,正当他下盘不稳时,身子往前一倒。
宋希庭慌乱中抓住了她的一只脚踝,紧紧不放,连带着月书也随他一道滚下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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