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下得一盘棋,裴敛臻便觉酒意上涌,意倦神乏。
恰逢孟知雨的信期还未结束,等她告退之后,裴敛臻便将就着在璧月院里睡了一晚。
接下来的两日,孟知雨发现裴敛臻似是又闲了下来,每到下午他便会来揽梅园里头同自己下几盘棋。
两人仿佛又恢复到了从前的关系,那晚的剑拔弩张宛如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默契得无人再提。
这天夜里,许是白日里午睡的时间过长,到了夜里孟知雨反倒有些精神奕奕,两人对弈时,她那双水润明亮的眼睛始终注视着裴敛臻。
裴敛臻任由她看,淡声道:“怎么,往常这个时候你都困得睁不开眼,今夜是紧张了?”
孟知雨有些不明就里:“紧张什么?”
裴敛臻挑眉道:“明日临溪放榜,你忘了?”
“……”
孟知雨确实是忘了,这些天她夜里睡得不好,脑袋里总是昏昏沉沉,只记得木桃给她打了包票,说是等放榜后会第一时间回来告诉她成绩,让她不用操心。
现下忽经裴敛臻这么一提醒,她这才发觉自己当真是心神懈怠,竟全然将正事忘在了脑后,不由有些懊恼。
裴敛臻见孟知雨默然不语,只当自己说中了她的心事,一时也没了下棋的兴致。
他既然打定主意,自然不可能为了孟知雨去拆太傅的台,何况她出门两回便次次撞上裴敬知那个登徒子,如今两人的关系既已走到了这一步,他自然不愿他的人再在外抛头露面,无端惹来觊觎。
反正在他看来,考不上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裴敛臻没有安慰她的耐心,既然心思不在棋上,不如做点别的。
他将人抱了起来。
翌日。
一大清早,临溪书院外便围得水泄不通,挤满了年轻的婢女和小厮们,附近的茶楼当中亦是座无虚席。
巳时刚至,临溪书院的大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两位身着白色长袍的年轻人,一人抱着一卷红纸,一人拿着一只白罐。
两人甫一走出大门,附近的人群自发地给他们腾出空地,两人微微颔首,一前一后地走到了院墙处。
拿着罐子的年轻人手握刷子,唰唰几下抹足了浆糊,另一人紧随其上,抖开怀中几张大红的纸张,麻利地贴到墙上。
确保贴好后,两人又快步走回了书院里头。
围观的人群这才重新围了上来,顺着红榜上的名次寻找着主家的数字。
临溪书院的红榜也有些典故,为了彰显公平和不暴露考生的闺名,红榜上是按照顺序抄录考生的名次和分数,写在中间的不是名字,正是考生参考时领取的号牌上的数字。
因为这个规矩,每年临溪书院张榜后便能听见看榜的人一边小声念着几个数,一边焦急地核对着榜单上的名次。
为了能够第一时间看到榜单,今日木桃带上福喜一道出门,两人挤在人群当中分头行事,不时便能听见身旁的人在絮絮低语。
福喜耳中嗡嗡作响,直听得大脑一片混乱,一时连自己要找的是什么都给忘了,只得扬声问道:“木桃姐姐,咱们姑娘的号牌是多少来着?”
木桃的身形瘦弱一些,此刻还没能挤到前头,只得无奈地喝骂道:“廿九!带你来真是半点用处也没有!”
福喜嘿嘿一笑,正要开口,不防脚下被人一脚踩着后跟,差点连鞋底子都飞了出去。
等他死命踩住自己的鞋时却已经被推攘到了人堆外,只能趿拉着鞋走出几步先将自己的鞋穿好。
他深吸一口气,刚准备重新挤进去时,就见木桃满脸喜色地从人堆里钻了出来。
福喜愣了愣,连忙迎了上去,笑道:“木桃姐姐,你可看到了?”
木桃正想开口,但见附近不少人都在打量着自己,只好压抑着激动,低声道:“回去再说,赶紧先给孟姑娘报个信。”
璧月院内。
裴敛臻听罢张和回禀,有些诧异地道:“满分?”
张和满脸含笑:“是呀殿下,千真万确,没想到孟姑娘这般厉害,不仅是今科第一,还是临溪书院开院以来的第一个满分,现在全京城都传遍了,都在打听这位廿九姑娘到底出自哪府呢。”
张和微微一顿,想到孟知雨同殿下如今的关系,如今她一考成名,保不齐会引来一些无端窥探。
他踌躇片刻道:“殿下,这孟姑娘的身份是否需要老奴去打点一番?”
裴敛臻原本皱着眉心沉思,忽而听见张和发问,便瞥了他一眼:“你不是给她安排过一个身份?若是这般轻易就能被人查出来,孤倒要怀疑一番你的能力了。”
张和讪笑道:“殿下说的是,老奴这不是担心要是孟姑娘的身份传了出去,对您和孟姑娘的影响都不好不是……”
后半句话他没敢再说,若是今年真办起了选秀,殿下这还没成亲便先有了外室,不说别的,恐怕孟知雨在宫里那几位面前便先落不着好。
瞧着殿下和孟知雨两人现下的关系,未来如何还不好说,但未雨绸缪些总归没有坏处。
张和心头稍定,忽而想起自己最近手上在查的事情,打趣道:“说来也巧,孟姑娘和孟太傅还是本家呢。”
裴敛臻冷嗤一声:“你脑子长歪了?太傅是湖州人,没听说他们孟家还有应州一系,她一个乡野孤女怎么会和太傅扯上关系。”
况且太傅孟昀的妻儿多年前便已相继离世,这两人的关系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
当日张和曾经派人在应州附近查探过孟知雨的身份,但因为周围的村庄都被那伙流匪劫掠一空,他也询问过孟知雨在当地还有没有亲戚,孟知雨却摇了摇头没有吭声。
想来她身世孤苦飘零,张和也就没有再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张和嘿嘿一笑,裴敛臻点着书案上的东西,吩咐道:“把东西都打点好,这一路绝不允许泄露行踪。”
“是,殿下。”
裴敛臻闲憩片刻,心头却着实有些滋味难言。
昨夜他还以为孟知雨是在为放榜担心,没想到她竟然不声不响地考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第一回来。
说到底这女子是有意在他面前藏拙罢了,头一回看走眼的宁王殿下为此郁卒不已。
翌日,木桃拿着孟知雨的号牌前往临溪书院领取院服。
举凡进入书院的女郎们平日进学时都需身着院服,不能再穿自己的常服,一方面自是为了营造书院的向学风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杜绝书院里头出现争奇斗艳之风。
裴敛臻走入听风院时便正好撞见孟知雨在试衣裳。
临溪书院的院服是一袭靛青色圆领长袍,仿的是道袍形制,着实突出一个宽大朴实,平平无奇的特点,又兼书院规定不允许佩戴任何多余的首饰,孟知雨便只绾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发髻,插着一根朴拙的素银簪。
饶是孟知雨这样的容色,被套在这样一件肥大灰沉的袍子里,也令裴敛臻有些目不忍视。
无它,实在是这身衣服太丑了。
木桃也看得挠了挠头,小声问道:“姑娘,要不要我给您改一改尺码?奴婢听闻好多女郎们都会别出心裁地在上头绣些暗纹,既能方便区分,也能好看一点点。”
孟知雨抖了两下袖摆,好笑地摇了摇头,想来这些规定也是为了提醒学子们进入书院后当专心向学,何必再在这上头花费心思。
瞧见裴敛臻走了进来,两女歇了话头,木桃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外。
裴敛臻打量得两眼便觉目中刺痛,他走到案旁坐下:“还没恭喜你拿了第一。”
孟知雨微微一顿,脸上腾起红晕,福身道:“一切全赖殿下慷慨相助,若是头一日没有殿下指点的话,恐怕民女在射御上也拿不到满分。”
裴敛臻轻笑道:“在孤面前你倒是谦虚起来了,临溪的经义策问两门考题素来不比会试简单多少,你能拿到这两门的满分,足以说明你的实力,只不过孤有些好奇,今年的考题是什么?”
孟知雨之所以能破天荒地成为这满分第一人,不仅不会让人觉得其中藏有猫腻,恰恰相反,临溪书院在经义和策问两门评卷上是出了名的谨慎严苛。
既然出现了满分,肯定会再交由书院当中的其他人反复评审,而她的答卷能经过这般重重审核后依然拿到满分,足以见得她腹中果真有些真才实学。
孟知雨顿了顿,将那日的两道考题娓娓道来。
裴敛臻听她说到策问考察了西北大捷后的安民兴业之举,不由诧异地挑了挑眉。
这道题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简单在去岁朝廷便已推行了数项政举,样样皆有例可循,而难就难在普通人很少会如此关心这等边陲抚恤之事。
按照孟知雨的得分,想必她的答案要么详实细致,要么就是有其见解独到之处,令评卷官眼前一亮。
最为关键的一点是,他自己就是这其中的当事人,这道题出得未免也太过凑巧了一些。
难不成她对他的事已经上心到了这种地步?
裴敛臻心生疑虑:“那你是如何作答的?”
孟知雨怔了怔,便将自己那日的答案大致说了一遍。
果然不出裴敛臻所料,只听他淡声道:“你倒很是了解。”
孟知雨对上他审慎的视线,轻声道:“民女也是先前无意听人谈起,算起来其实也是拾人牙慧,碰巧罢了。”
“又是你师父?”
孟知雨怔了怔,算来其实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当时西北战事还未平定,那人却满怀信心地说起了战后朝廷当如何施行安民兴业,抚恤边镇之举。
她本来对这种事情并不关心,可是那人的神色温和郑重,阐述的方方面面都是当真将百姓放在了心上,很难不让听者为之动容。
她笑着问他:“这场战事已经打了许多年,你就这么有信心认定它快要结束了?”
年轻男子的笑容泛着自信笃定的光芒:“对,我相信边关的将士们。”
孟知雨沉吟片刻,回过神道:“不是,是一位路过家师府邸作客的公子曾经在闲谈时提及一二,民女刚好听到几句,便用心记了下来。”
裴敛臻挑了挑眉:“那你的记性倒还不错。”
孟知雨面上泛起朦胧的笑意,她注视着裴敛臻坐在窗前背光的身影,眼底柔软明亮的情意缱绻如丝。
“是民女的运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