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暗火

几日的时光一晃而逝。

自打宁王接手科举冒籍案以来,各部的大小官员或多或少都被调查问询过,毕竟能够在天子脚下胆大妄为至此的人,足以说明对方的能力和野心并不简单。

余下那些能够置身事外的官员则是一边看热闹一边担心,倘若宁王办案不力,那么他们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地借势要求宁王交出虎符,但若是宁王真能顺利查出幕后黑手,恐怕这虎符身上的官司还有得打。

裴敛臻一门心思全扑在案子上头,那日他偶得孟知雨一语点醒梦中人后便一直忙了好几天,果然有了一些新的发现。

等他忙完进宫给建平帝汇报之后,才想起临溪书院的招考已经结束了。

赵淮被他不当人似的奴役了几日,一听说那位美人竟然报名参加了此次临溪书院的考试,顿时好奇起来,只以要求他请客补偿为由央着他来到了江月楼。

等到齐景赴约赶来时,裴敛臻才状若无意地问起:“上回我问你的那事如何?”

齐景不明就里,打量一眼揉着脖子的赵淮,对方却装傻充愣地没看他。

“什么事?”

裴敛臻皱了皱眉:“临溪书院。”

齐景诧异地看他一眼,反问道:“你是说补选的事?可是你那天不是说你只是随口问问吗?”

裴敛臻轻咳一声,冷冷睇他一眼。

那日他的确是心血来潮随口一问,可是这些时日他和孟知雨的关系已经不再似初时那般简单,两人既然有了肌肤之亲,这等举手之劳倒也不费他什么事。

齐景莫名挨了一记眼刀,挠了挠头:“我听到的小道消息是今年安庆侯之女拿到了补选的名额,走的仿佛是宫里和刘副山长的关系,殿下能不能先告诉我,究竟是谁能有这么大的面子找到你面前啊?”

安庆侯之妻姓刘,与刘副山长有些亲戚关系,至于宫里因为皇后久不问宫事,想来自然是旁人的手笔。

这伙人的手倒是伸得挺快。

裴敛臻眉心紧蹙,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一旁的赵淮挤眉弄眼地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江州来的那位大美人。”

齐景面色耸然一惊,猛地盯着赵淮道:“当真?”

赵淮嘿嘿一笑,打趣道:“你说你这事办得是不是不够地道,白白让咱们殿下在美人面前失了面子。”

“我哪里知道那位美人打算考临溪,况且我也没这么大本事能弄来补选名额,”齐景看了一眼裴敛臻,小声道,“不如殿下先把美人的姓名告诉我,我提前看一下她的分数够不够。”

裴敛臻撩起眼皮看向这两个不怀好意的人,淡声道:“算了,太傅治理临溪历来严谨,本王得他幼时开蒙,总不能趁着他不在的时候做出这等小人行径。”

齐景颔首道:“正是,况且补选进来的人虽然大家明面上不会捅开这层窗户纸,实际上背地里人人都瞧不上这样破坏临溪规矩的人。”

“行了行了,都知道你最爱惜临溪的声名,”赵淮“啧”了一声,转头道,“可是美人那头殿下怎么交代?”

裴敛臻冷下脸来:“我同她有什么好交代的?她自己要考临溪,考不上也是她本事不够,我只不过随口一问。”

得,又是这句随口一问,宁王殿下这张冷脸变得可真是比翻书还快。

齐景这才放下心来,安慰道:“殿下放心,等我回去看了之后派人给你递个信。”

裴敛臻不置可否,端起桌上的酒杯自酌。

提到临溪书院这回的招考,齐景反倒打开了话匣子。

“你们不知道,历来琴艺考评大多都会选些轻松容易的曲目,虽然也能看出考生的实力,但实在是让人耳朵都听起了几层茧子。那日那位白衣女子却出人意料地弹了一曲广陵散,着实让人耳目一亮,最关键的是她竟然能弹出其中的铮然杀意,难得,实在是太难得了,我到今日都尚觉余音绕梁,当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赵淮听他感慨半晌,又见他兴奋之色溢于言表,当即打趣道:“那你可看清对方生得是何模样,出自哪府?那张脸可能配得上这手琴艺?”

齐景被他打断了一腔憧憬,顿时不满地道:“你这家伙就只知道看脸,我当时站在窗外听得浑然忘我,哪里顾得上去看对方生得什么模样,况且考试过程当中也不允许询问名姓,只隐约记得她穿了一身白衣独坐案前,端的是气质出尘,逸态横生。”

“那是,”赵淮自嘲一笑,“我这等凡夫俗子自然只会看脸,哪比得上齐大公子这样的风流人才懂得欣赏,你连名姓都不知道,万一人家没考上,岂不是就此缘悭一面?”

齐景恼他说话不中听,两人一言不合便斗起嘴来,直吵得裴敛臻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一直到饭菜送来后两人才消停下来。

裴敛臻这几日忙得晨昏颠倒,看见饭菜反倒没了胃口,便只坐在一旁饮酒,并未动筷。

三人互相交换着京中大大小小的消息,齐景的父亲虽在户部做事,没有牵涉到此次冒籍案当中,但事关科举,他还是谨慎地问了几句。

直到用完饭三人互相告别后,齐景方才想起裴敛臻还未将那位大美人的名姓告诉他。

裴敛臻想起今日约齐景的初衷,心头不免涌起一阵古怪的感觉。

他今夜的确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到孟知雨苦练了一个多月,若真是没能考中,那他也能替她兜底。

只是后来被齐景的话打岔,这个念头又就此作罢。想起这几日都没能见着孟知雨,倒不如直接走一趟问一问她的情况。

等他来到璧月院时,孟知雨已经提前收到消息守在了院门口。

裴敛臻有些诧异地打量她一眼,淡声道:“怎么不进去?”

孟知雨的眼底仿佛跃动着星光,欲语还休地怔怔望着裴敛臻。

裴敛臻的喉结不动声色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忽而就明白过来她守在这里的意图。

她在等他。

裴敛臻心头的冷火稍抑。

两人走入房内,直到木桃送来茶水退出门外后,裴敛臻才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本王听闻你们那日从城外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安王?”

孟知雨微微一怔,不意他会突然提起此事,低低嗯了一声。

想起那日不愉快的经历,她猜测他们是被安王当作筏子有意捉弄,她不清楚这兄弟两人的关系,无论安王是针对宁王府还是她自己,这件事上都容不得她在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置喙。

裴敛臻也没在意她的沉默,但心头那股郁火却又腾地燃烧起来。

方才回来的路上他便听说了那日的情形,他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直到这会儿才有工夫听张和转述了一番车夫的原话。

裴敬知在京中素来便有风流的名头,但他毕竟顾忌着自己的皇子身份,倒也没搅出什么太大的风波来,若说头一回撞到孟知雨面前尚能算作意外,他不与他计较,可这回明显便是对方故意上前找茬。

即便他来揽梅园的次数不多,却也容不得旁人这般肆无忌惮地窥视和试探。

裴敛臻轻眯着眼道:“这揽梅园太大,你一个人住着不安全,本王会派几个侍卫过来。”

他心头打定主意,这才分出心神看向面前沉默的女子。

眼见孟知雨穿着一身如霜如雪的白衣,裴敛臻蓦然回想起齐景今夜说过的话。

难不成齐景那日看到的人就是孟知雨?

他下意识皱眉,妄图将脑海里这个荒诞的念头驱逐出去,只不过还是没能忍住:“考得如何?”

孟知雨微微一怔,不料他突然调转话锋,关心起了自己。

她弯了弯唇角,眼底漾起毫无芥蒂的明艳笑意:“托殿下的福,幸得殿下指点,民女拿了六枚竹签,只是经义和策问两门尚未公布,只能等放榜之日才能揭晓。”

她面上的笑意犹如破开新雪的熹光,冶艳泠泠,灿然夺目。

裴敛臻有些意外,但旋即眼底意味不明的晦暗便卷走了那点诧异,他斜倚榻上,骨节分明的大手在几案上轻轻敲动。

“你弹奏的是什么曲子?”

孟知雨怔了怔:“是,广陵散。”

“广陵散。”裴敛臻眼底划过一丝暗光,目色沉沉。

“广陵散素有沉商欺宫,以臣凌君之辩,鲜少有人能够弹出曲中真意,你能在考场上以此曲扬名,想来琴力和心境倒是比常人高出许多。”

明明算得上是夸人的话语,偏偏里头深沉厚重的疑虑却如同竹条一般清晰地抽打在孟知雨的脊梁上,将她面上的笑意拂得一干二净。

孟知雨被裴敛臻幽暗的目光看得心头微震,一时不知自己缘何又惹得他动了肝火,更不知这所谓扬名二字从何说起。

只是这以臣凌君四个字里头的分量却是她担待不起的。

孟知雨屈膝跪下,垂眼道:“殿下莫不是误会了,那日考场里头不下数百人,弹广陵散的又岂止民女一人,殿下口中所说的这扬名二字恐怕另有其人,何况民女弹这首曲子不过是临时起意,想到聂政刺韩傀中士为知己者死以及聂政之姊勇烈殉死的典故,绝无任何不臣之心。”

“士为知己者死。”裴敛臻意味深长地重复着这六个字。

他心知她产生了误会,却并无任何想要解释的打算。

诚然孟知雨说得有理,只是不知为何,他一见孟知雨便笃定了齐景口中之人就是她。

他原想着自己不过偶尔过来几回,平日里孟知雨想要做什么他也无心关注,只要自己来的时候对方能够安分守己地呆在这里即可。

可是一想到那日她不过出门一趟便惹得裴敬知这色胚厚颜缠了上来,接着又在琴考中从数百人里脱颖而出夺得齐景的青睐和赞不绝口。

只要思及此处,他心头便火冒三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火烧得他浑身烦躁不堪。

裴敛臻垂眼看她许久,忽而岔开了话题:“你的琴艺也是师承那位不允你道出身份的师父?”

孟知雨微微一怔:“是。”

“倒是本王小觑了你,起来罢。”

“谢殿下。”

孟知雨顿了顿,这才撑着膝头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