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谈笑声渐渐悄然,唯余轻柔的丝竹声在耳边荡荡悠悠。
二皇子裴令行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这对气氛古怪的母子,与坐在侧首的贤贵妃互换了一个眼神。
恰逢此时,一直坐在上首没有开口的太后忽然道:“眼看臻儿就要及冠,老二和老三的正侧妃人选也都还有所空缺,不如等过些时日一齐办一场选秀吧。”
建平帝心头微叹,沉吟道:“母后说得有理,只是皇后近来身子不适,不知您老人家可有兴致替他们几个操办?”
“不急,”太后扫过皇后苍白的脸庞,淡声道,“等皇后身子好一些了,再叫上贤贵妃和淑妃她们,就在这宫里头热热闹闹地好好大办一回。”
建平帝笑道:“那好,就按母后说的办。”
皇后依然面无表情地垂着眼,被提到的贤贵妃和淑妃则笑吟吟地欠身道:“有太后为他们小辈操心,嫔妾们倒是躲了清闲。”
底下众人却俱皆听得面色各异,一时心神都在这几句话上头打转。
前几年宫中就曾传出过要为几位皇子操持选秀的风声,只是后来无故搁置,如今旧话重提,又是事涉皇子选妃的大事,保不准亦会影响到朝堂接下来的风向。
只不过没人会将心事放在脸上,宴中诸人谈笑风生,君臣尽欢。
等到太后准备离席回宫歇息时,她招了招手:“臻儿,来。”
裴敛臻站起身来,陪送太后回宫,此时宫中各处难得一片清幽,便听太后轻叹道:“太子走了八个多月,你母后伤心难过也是在所难免的,你别放在心上。”
“孙儿明白,只是,皇祖母,孙儿如今还不想成亲……”
话音未落,太后拧起眉头瞪他一眼:“听说你将春雨打发了出去,想来是她们侍奉不周的缘故,你眼看也是要及冠的人了,总该好好挑个知冷知热的人来照顾你才是,别总是一天天的不着家。”
裴敛臻见拗不过老人家,又被她逮着机会训了一路,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送完太后回宫,裴敛臻也再没心思回到大殿中去,着人去给帝后禀报一声后便坐车出了宫。
张和觑着他冷若冰霜的神色,一时有些惴惴,小声问道:“殿下,今儿乃是上元佳节,要不老奴陪您去街市上走走?”
裴敛臻方才饮下几杯闷酒,路上又被夜风吹得遍体生寒,听见张和开口,他冷声道:“怎么,你也想效仿别人去猜灯谜观焰礼不成?”
张和讪笑道:“老奴哪有猜灯谜的本事,不过是听闻这两年从南边新来了一家灯铺,不仅灯谜格外新奇有趣,连各种花灯也比其它几家老字号做得更大更漂亮呢。”
裴敛臻心头烦闷,冷声打断了张和的滔滔不绝:“去揽梅园。”
张和微微一顿,连忙应声答道,他心头微叹,只要殿下不是选择一个人回到冷冰冰又没一点儿人气的王府里头就好。
上元夜里城中不设宵禁,百姓们大多早早用过晚饭就出门逛灯会,饶是车马往相对冷清的城西驶去,也还是在路上耽搁了许久。
等到裴敛臻一行人来到揽梅园时,园中却无半点过节的气氛,人烟冷清,一片漆黑。
裴敛臻缓步走至梅园入口时停下了脚步。
时光仿佛瞬息回溯到几年前。
向来开朗爱笑的女子难得轻叹道:“梅性孤洁,不畏风雪,只是看得久了难免冷清。”
裴敛臻不喜在她眉间看见郁色,开解道:“这有何难,倘将天下梅种尽揽一园之中,让它们彼此作伴,定不会冷清到哪去。”
陆姝月似是随着他的话联想到了那幅场景,扑哧一笑,桃花眼里泛起融融春光:“殿下又同我说笑,揽遍天下梅种又岂是容易之事?”
这等事对普通人而言自是千难万难,对于裴敛臻这般天潢贵胄的出身却是不费吹灰。
只是还没等到揽梅园里移栽而来的梅花绽苞,他便已经远走西北。
裴敛臻心头一紧,忽而转身拔腿就走。
因为来前并未大张旗鼓,一行人走过来时远远便瞧见听风院的灯火都已熄了。
张和心道不巧,正打算上前通传一声,却被裴敛臻拦了下来:“罢了,本王自己走走,你们都别跟着。”
等张和带着人都退下去后,裴敛臻独自留在原地。
他抬首望着天上清冷的月亮,四肢百骸逐渐跟着月色融入这片冰冷寂寥的天地之中,腹中那点温暖的酒意也被胸腔里积年的沉郁吞噬殆尽。
裴敛臻站了许久,久到手脚仿佛都已失去知觉,脑海中不断划过段皇后和陆姝月或怒或怨、忽喜忽愁的两张脸。
他猛地回过神来,眉心悬着焦躁之意,晦暗难明的眼底划过一缕自嘲,只不过是简单的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一晚上都为之心绪翻涌。
他正想招呼张和打道回府,忽而耳翼微动,辨出迎风送来一道轻浅压抑的咳嗽声。
裴敛臻的脚步一顿。
临近子夜,像是人间为了挽留住这点最后的新年气息,京中四处皆不约而同地开始燃放起盛大璀璨的烟花。
早在几日前,木桃和福喜就曾邀约孟知雨今夜一道出门看热闹,但今日她有些奇怪,不仅早上起得比往日里要迟,就连午饭和晚饭都没吃进多少东西。
木桃以为她是身体不适,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想起孟知雨那日坐在书房里悄声流泪的情形,恐怕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因而也不敢再多问。
晚饭过后,孟知雨便催着木桃和福喜他们自行出门去玩,她自己则孤零零地留在院中。
裴敛臻走进听风院时,便看见孟知雨独自一人坐在后院的石桌旁仰头看着远处的烟火。
此地位置隐蔽,唯一一个优点便是视线开阔不受阻,若非裴敛臻常年习武耳力过人,想来也不会轻易发现她躲在这里。
许是外头的烟火声太过热闹,孟知雨并未注意到身侧来人的动静,裴敛臻心头下意识地想到,那夜在应州时她的反应倒是比现下灵敏得多。
裴敛臻见孟知雨仰头看得专注,便也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向远处绚烂繁复的烟花。
世人都爱笙歌鼎沸,繁华盛景,可惜烟花绽放时有多热闹,就越衬得结束时有多寂寥。
裴敛臻向来不在这种脆弱易逝的东西身上投注过多注意力,今夜可算得上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两人一坐一立,相隔着十来步的距离,沉默地共同看着天际最后几簇细碎的花火一点一点地消散,这场盛大的烟花宴终于还是随着上元夜的离去逐渐落幕。
小院又恢复了素日的冷清,孟知雨手脚都被冻得失去知觉,正想起身,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想看怎么不出门?”
孟知雨陡然一惊,回头望过去时却见裴敛臻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的身后,更不知对方在此处站了多久。
眼尾猝然滑落一道晶莹的湿痕,她刚想抬袖拭去,就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捉住了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