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上元

裴敛臻是在进宫时方才得知皇后的凤辇前脚刚进入宫中,若说除夕乃是家宴,那么上元夜便是君臣同乐之宴,如此重要的场合,皇后理当不能缺席。

但皇后的出现依然出乎许多人的意料,毕竟自懿明太子薨逝后,她便悲痛得一直留在寺中,不愿再踏足宫内半步。

裴敛臻进宫后却没有进殿,而是与齐景和赵淮捡了一处清静的偏殿闲聊。

两人自然也得知了皇后回宫的消息,料想裴敛臻此刻心中定然不痛快,于是便都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话题。

他们三人自幼相识,齐景更打小便是裴敛臻的伴读,交情匪浅。

赵淮提及近日朝堂上的争论,试探性地问道:“殿下真不打算交虎符么?再这么继续和这群老头子僵持下去,没准再过几日你在西北大营里头多吃一碗饭的事情都能给你挖出来。”

裴敛臻眉眼倦怠地靠在软榻上,喉间滚出一声冷嗤:“这倒是,张和这几天正因为家中亲戚占地的事给我搞负荆请罪这一套,我看着他就心烦,你要是真想为我解忧,不如我将他送去你府上。”

赵淮闷声笑道:“我可消受不起,你别搞我。对了,你遇刺的案子可有线索了?”

裴敛臻摇头:“派来的人都是死士,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赵淮点了点头:“这倒是,都敢派人刺杀亲王了,自然不是轻易好相与之辈。”

说罢他眼珠一转,低声道:“近来康王在朝中如此得用,声名渐起,你就真的一点也不着急?”

若是懿明太子尚在,成年亲王理当在及冠之年前往封地就藩,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

二皇子康王和三皇子安王都比裴敛臻大上一岁,按理说去岁就该就藩,可如今时移世易,建平帝却大手一挥将二人都留在了京中,等到裴敛臻返京,更是将三位王爷都塞进了大朝会中听禀朝议。

自来帝王心难以揣测,朝中大臣尚在观望,即便偶有朝臣提及东宫之议,却都被建平帝一一弹压下去,随着皇后久住寺中,六宫大权旁落,有不少投机之辈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若是懿明太子尚在,裴敛臻这个亲弟弟自然一世无虞,就连二皇子和三皇子也都一直谦恭谨顺。然而人心思变,整个朝堂亦跟着浮躁动荡起来,有些人的野心已然逐渐暴露出来。若是有朝一日东宫易主,情况如何还真不好说。

眼看裴敛臻躺在榻上闭目养神,没有理会赵淮的问题,齐景不耐烦地摆手:“得了得了,就你一天天心眼子比谁都多,这还没走到你说的那一步呢,真是杞人忧天。”

赵淮被他一怼倒也没有生气,无奈地笑道:“行吧,那说点别的,”他微微一顿,等到齐景偏头看来时才再次开口。

“我听说陆姝月要回京了。”

他边说边拿眼悄悄打量着裴敛臻的神情,果见对方浑身的气息似是一僵。

赵淮接着道:“自打去岁她向书院请了病假后便回了陆家老家,结果这才一转年便要回京,你说她这是病好了还是……想着回京见某人呢?”

齐景是知晓一些裴敛臻和陆姝月的过往的,他嘴里不甚客气地打断赵淮:“得了吧,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要不我去找针线把你这张嘴给缝起来。”

“你怎么这么大火气,往日里你在书院里头不是经常都能见着她么?”

齐景素有才名却无意于科举一道,后得临溪书院现任山长赏识才进入临溪书院教授琴艺,他身上虽然没有功名,但旁人却不会因此小瞧于他。自然,这当中也有他爹乃是户部侍郎的缘故,又因他本人生得相貌清俊,态度亲和,所以在书院里一直很受欢迎。

齐景瞪了赵淮一眼:“她去年就已升入秋级,我又不带她们,哪里能经常看见。”

赵淮还要说话逗他,就听原本阖眼的裴敛臻忽然睁开眼道:“说到临溪书院,今年你们书院招多少人,日子定下来没有。”

齐景不意他竟有此一问,有些莫名地道:“也还是按往年的旧例吧,春闱结束以后,招一百来人左右。”

“有几个补选名额?”

“啊?”齐景骤然瞪大双眼,有些难以置信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有人求到你面前了?”

临溪书院成立的年岁几乎与大燕国祚相当,发展到今时今日,即便是由高皇后立下的严格规矩也逐渐有了可乘之隙。

原本每年仅招收一百名学生的规矩慢慢模糊了人数限制,有时也会扩充到一百二十人左右,这倒还是摆在明面上的冠冕堂皇,美其名曰为书院招生理当不能将人数定死,否则若是某年英才汇聚,岂非白白耽误了人才。

而摆在私底下的,则是大多数世家贵女都想进入书院里头镀一层才女的名头,自然便有人绞尽脑汁,疏通关系想来钻空子,因而偶尔也会多出一至两个补选名额,方便这些贪图虚名的人走后门。

只不过这些向来都是私底下的勾当,当然不会有人大张旗鼓地宣扬,点破别人遮羞的窗纸。

裴敛臻收回视线:“随口问问。”

齐景有些怀疑地看他一眼,瞧见对方似乎当真只是随口一问,旋即正色道:“自打山长上任后,这十几年都没再出现过补选名额,但你也知道他去岁告了病假还乡,我听说是有不少人在悄悄打听这事,都想要趁他不在的时候钻这个空子。”

“行,知道了,”裴敛臻说罢便站起身来,“走吧。”

距离入席开宴的时辰差不多了。

见裴敛臻绕开这个话题,齐景越发好奇,只盘算着一会该如何撬出裴敛臻到底是为谁开的金口,因为实在是太稀奇了,这也不能怪他少见多怪不是。

三人走至大殿时已算姗姗来迟,但因为有裴敛臻在,赵淮和齐景的迟到也显得不太引人注目。

建平帝和段皇后来得最晚。

旁人只道段皇后终于选在元宵夜里回到宫中,裴敛臻却知道,今日乃是建平帝微服出宫前往灵台寺亲自将她带了回来。

他的目光扫过一身华服的母亲,意料之中的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麻木和疲惫,经年的痛苦在她脸上留下难以忽视的岁月痕迹。

入座没多久,裴敛臻便上前一步拱手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近来身体可好?”

段皇后孱弱的肩头微不可察地一抖,勉声道:“嗯,起来吧。”

裴敛臻一瞬不瞬地紧紧看着她,抱拳的指尖隐隐发白,手背上也因极力克制浮起了可怖的青筋。

母子俩阔别三载有余,她竟始终垂着双目不敢抬头看他一眼,不说母子间最寻常的关心,就连半点对他这个儿子的好奇也没有。

裴敛臻心头重重一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