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年关将近,京中应节下起了鹅毛大雪,幸而官府提前做好准备,每日定时派出人手清扫官道,这才没有发生封堵的情形。
官道上熙来攘往挤满了返乡和回京的人潮,建平帝一早得知宁王一行临近京都后又派出不少人手负责沿途开道接应,是以裴敛臻人还未至,城中便有不少百姓都已得知宁王即将进京的消息。
“你们听说了吗,陛下亲下三道圣旨才将宁王召回京城,这位爷总算赶在年前回来了。”
“别的不说,这满京里也只有宁王爷才有这般大的排场。”
“可不是么,宁王与先太子皆出自中宫,按理说都是一等一的得宠,只是不知为何宁王会离京多年?不过也幸亏有他坐镇西北,才能将那些胡人将领统统打得落荒而逃。”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有门亲戚在高门大户里头做事,听闻这位宁王爷可是个痴情种,当初正是因为受了情伤才会选择远走西北,不知愁煞京中多少小娘子的芳心……”
城门口的动静愈发引人瞩目,围观的百姓翘首以待许久,却始终没有见着这位传言中的正主生得是何模样。
直到人群散去,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才缓缓进入城门,随后往城中西南方向的鸣玉坊驶去。
孟知雨独自坐在车中,待进入鸣玉坊后,街头巷尾的喧闹声顷刻钻入耳内,听见车外传来年轻女郎嬉笑打趣的动静,她抬手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道路两旁尚有不少积雪堆在墙角,路面宽敞平整,商铺明亮整洁,透出一种鲜活蓬勃的市井气息。
迎面走来几名身着靛蓝袍子的年轻女郎,几人的服制相似,唯一的区别只在衣裳上的绣纹不同,孟知雨不由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马车逐渐离开坊中这片热闹的区域,随后渐行渐慢,直到驶进一座私宅内才停了下来。
车夫在外头轻声提点一句:“姑娘,到地方了。”
孟知雨方才微微打了个盹,听见这个声音,倏而清醒过来,随即抱着她的包袱起身。
有人探手打起车帘,孟知雨踩着小凳下了马车,便见车外站着一男一女。
两人一齐朝孟知雨行礼:“奴婢福喜、春雨给姑娘请安。”
名唤福喜的小内侍接着道:“奴婢们都是被张公公派来服侍姑娘的,平日里姑娘若有什么需要直管吩咐小的们。”
福喜生得一张圆圆的脸,主动伸手想要接过孟知雨怀里的包袱,孟知雨却微微避开身形,轻声道:“有劳二位,东西不重,我自己拿着便是。”
福喜笑道:“那孟姑娘请随小的来,奴婢先带您去正房歇息,顺便看看您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小的这边尽快给您送来。”
这所宅子是裴敛臻先前购下的私宅,明面上并未挂靠在宁王府下,宅子占地面不小,其中更有几处小院和一座花园,想来原本是做待客之用。
孟知雨孤身一人被安排在偏南的听风院里住下,院中除了福喜和春雨两人,还有一位负责做饭的婆子和一名杂役,是以算得上格外清幽隐秘。
回京之前,张和便向裴敛臻请示过该如何安置这位孟姑娘,得到的答复却是将人送来这处宅院。张和提前递了消息回府,管事便从宁王府里提前抽调出这四人安排过来随侍。
听风院位属偏院,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中除了正屋和两座耳房,竟还有一处单独的小书房,于她而言倒算得上一份意外之喜。
孟知雨淡声自我介绍一番,随后道:“辛苦二位,也麻烦二位代我向宁王殿下和张公公转达谢意。”
裴敛臻的身份在回京路上便自然而然地暴露出来,毕竟能出动这么多禁军护行,显然不可能是普通人。
福喜听清孟知雨的名字后,心头却打了个突。
他们来之前全然不了解自己将要伺候的是什么人,不想春雨的名字却和这位孟姑娘有了冲撞,按理说春雨应当自请由主子改个名字,但是……
福喜见这位孟姑娘生得极美,性子瞧起来亦是安静寡言的模样,似乎并未注意到此事,他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惹人嫌,遂笑道:“那小的就先在外面候您吩咐,姑娘且歇歇脚。”
说罢就折身退了出去,留下春雨随侍在旁。
孟知雨不论身边有没有人伺候,一应洗漱都惯来自己动手,是以当春雨听见她问及院中取水之处时方才回过神来,干巴巴地道:“姑娘一路行来想必风尘仆仆,奴婢打水来让姑娘先沐浴一番?”
孟知雨轻轻点头:“好,谢谢。”
春雨微微一怔,勉强笑道:“姑娘客气了。”
孟知雨乘坐的马车跟在裴敛臻的车驾后头,这回京的路途一走便走了将近一月,她每日吃住都在马车和驿站当中打转,及至今日终于落脚方觉神思困顿,又兼进京已是午后,待洗漱后用完晚饭,她便选择早早上床休息。
候在屋外的福喜见春雨熄灯后退了出来,小声嘀咕道:“万幸这位姑娘看起来倒不是个难伺候的人。”
春雨走出屋外后一张俏脸便垮了下来,闻言冷嗤道:“这才不过半日能看得出什么东西,殿下既然将她安置在此处,以后说破天也只不过是一个外室的身份,何况殿下会不会来还是另一说呢。”
福喜不想自己随口一句感慨竟然意外戳到春雨的痛脚,当即苦着脸连声求饶:“我这张破嘴不关风,春雨姐姐可别同我置气,要不然您打我两巴掌消消气?”
春雨横他一眼,也懒得再同他说嘴,自行回到侧旁耳房。
福喜和春雨同为宁王府下人,但两人的身份又有所不同。
春雨乃是宁王出宫开府后由太后宫里赏赐下来的两名宫女之一,宁王如今年已十九尚未娶亲,这宫中所赐自然意在暖席通房所用,说是下人,其实私底下总是比他们这些普通内侍都要高上一等。
派她来伺候孟知雨这样没名没分的民女,自然让心高气傲的春雨恼羞成怒,但裴敛臻身边向来惯用内侍和护卫,除了一些洒扫的婆子仆妇,府中统共也就这么两位摆件似的侍女。
对于裴敛臻和孟知雨现下这般含糊不清的关系,张和人不在京中,自然也不可能临时去外头买一些不知底细的人来伺候,这才吩咐管事从府中选人。
瞧见春雨的裙摆划出一道恼怒的弧线后遁入门内,福喜转念才明白过来对方为何突然生气,他撇撇嘴,无奈地摇了摇头。
冬季夜长凄清,听风院里也跟着熄灭的灯火安静下来。
裴敛臻在进京前便甩开了身后的车驾,在禁军校尉赵淮的陪同下策马进宫。
彼时天色尚早,朱黄建筑耸立道旁,画栋飞甍,丹楹刻桷。
宁王进宫的消息一早便传至天子近旁,待看见一道颀长伟岸的身影远远行来时,殿外的内侍连忙递了个眼色,旋即便有人高声通传。
不过须臾,忽听殿门訇然洞开,内侍眼珠微移,便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下座踱至门前。
裴敛臻的步伐很快,待看见殿门内的身影时,他大步向前,走到殿门正中跪了下来:“儿臣拜见父皇。”
建平帝负手看着他的颅顶,语气难辨地道:“你倒还知道回来。”
裴敛臻额头贴地,声音再响起时便有些低沉:“儿臣不孝,请父皇责罚。”
“罚?”
建平帝面上神情莫测:“怎么罚?是罚你抗旨不遵,还是罚你不孝不悌?太子去了,你身为胞弟竟然不赶回京中参加丧仪,还要朕连下三道圣旨才将你请回京中,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你的兄长,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天子倏然动怒,殿门内外随侍的宫人当即跪倒一片,大气都不敢出,额头紧紧贴在地上,恨不得立时将两只耳朵全数割了。
裴敛臻微微一顿:“臣不忠不孝、不悌不义,恳请陛下降罪。”
眼见他仍旧硬着骨头不肯服软,建平帝气得一口气堵在胸腔,颤抖着抬手指向他:“你、你这个……”
话音未落,一旁的黄公公眼尖地发现天子脚下趔趄,当即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急忙爬起身来扶住建平帝,慌乱道:“陛下息怒,龙体为重呀。”
附近的宫人连声跟着告罪,裴敛臻再不敢同父亲硬刚,大步跨进殿中搀住对方,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建平帝落座。
裴敛臻替建平帝揉着胸口顺气,黄公公递来一枚丸药服侍着皇帝就茶服下,惹得裴敛臻皱眉问道:“这是何物?”
黄公公连忙答道:“回殿下,此丸乃是太医院所配,陛下这些时日胸闷气促,睡梦不安,这药便是为了方便陛下服用才放在老奴身边。”
黄宝身为建平帝身边头等太监,自不敢在这个关头置喙他们父子二人的关系,只好委婉一些说起龙体近况,也算是间接劝说这位脾气冷硬的宁王殿下莫要再为一时之气伤了父子情分。
果不其然,裴敛臻听完黄宝说完,一时也有些后悔方才所言,建平帝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只觉替自己揉着胸口顺气的这只手格外坚实有力。
不知不觉中,这个儿子也长大了。
待建平帝的呼吸缓和下来,裴敛臻这才收回了手,重又下拜磕头道:“父皇息怒,都是儿子的错,您要打要罚儿子都受着,恳请父皇切莫再为儿子动气。”
建平帝与一旁的黄宝眨眨眼,黄宝心领神会地带人退了出去。
待得殿中只剩父子二人后,建平帝这才缓声开口:“起来吧。”
裴敛臻依言起身,直到这时才看清父皇的鬓角已经生出几缕斑白,他不过离开京中三年多,却没料到再回来时父皇看起来竟像不止老了三岁。
建平帝看他一眼,怅然道:“做父母的哪里会和子女置气?虽则朕与你身处皇室,可这父母爱子之心天下皆然,臻儿,你可懂得?”
裴敛臻听得心头一紧,怔怔地道:“儿子只是想着大哥他……兴许宫中没人想在那个时候见到我。”
“胡说八道!昭儿是你大哥,你说这种话莫不是在诛朕的心,也让他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裴敛臻眼眶骤然腾起血红热意,猝然抬头看向面前的人:“父皇!”
建平帝对上他凶狼似的目光,忽而叹道:“罢了,先不说这个,你的伤势如何了?”
裴敛臻目中一顿,垂眼道:“儿臣无碍,劳父皇挂怀。”
“嗯,”建平帝有些讶异于他的平静,“先去见你皇祖母吧,晚点我再过来一起用膳。”
裴敛臻沉默片刻,待心头平复下来方道:“那……母后呢?”
建平帝眉心一蹙,淡声道:“她如今不在宫中,已经在灵台寺住了七个月。”
裴敛臻面露诧色,算了算时间,很快便反应过来:“那儿臣明日再去寺中拜见母后。”
“嗯。”建平帝头疼地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