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夜风呜咽着钻进窗棂。
孟知雨坠入一个湿暗黏腻的梦境,她在梦中挣扎许久,直到一道咸腥的巨浪兜头打了过来,她猛地睁开双眼,就见小猫不知什么时候爬上床沿,正在被子上焦躁地走来走去,不时望着她急切地叫几声。
原来是小猫叫醒了她,孟知雨刚想松一口气,却在转头时瞥见屋外跃动的火光,这才意识到眼前并非噩梦里的场景。
外头一定是出事了。
她还未从先前的噩梦里全然脱身,只能勉强压住轻颤的四肢下地穿好衣裳,缓缓拉开一道门缝往外看去。
院外一片死寂,唯独后院树上的一群老鸹惊叫几声,旋即扑腾而起,化作一团乌沉沉的黑云掠过,直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檐角那盏迎风摇摆的风灯像是终于抖累了,哀哀地坠落在地,灯芯里头的灯油泼在发黄的灯笼纸上烧成了一团灼亮的荧火,被狂乱的寒风一捣,旋即迸溅出四散流碎的火星。
正院的屋宅上方已经燃起熊熊炽浪,红光漫天,而她所在的这处偏院许是因为位置偏远的缘故,所以暂时还未受到波及。
孟知雨心慌意乱,抬脚便打算往前院奔去。
不想刚一拉开房门,隔壁院外却突然传来一串凌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几道陌生的男子声音:“这边还有几座偏院,你们几个,去看看人是不是藏在里头!”
“是!”
孟知雨探出门外的身形猛地一顿,纷繁的思绪在耳内密如鼓点的心跳声中倏而冷静下来。
对方来历不明,但既然他们还在寻人,想必前院的人并未落入对方手中,也是她太过惊慌失措,裴公子身边这么多护卫,想来总能护住他脱身。
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王妈的房门大敞,人却不知所踪。
她打开窗户,将小猫推了出去:“快走。”
小猫似乎明白过来她的意图,回头对着她喵了两声,旋即跳上墙头离去。
火把光和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群黑衣人闯将进来,对方颇为老到地伸手探了探床褥上的余温,冷声道:“还没走远,追。”
待外头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后,孟知雨奄奄一息地躺在后院的枯井里头。
幸好她跑出来前披着玄色斗篷,才没让对方在查看井底时发现异样。
不过这伙人心思谨慎,恐是疑心井下藏有密道的可能,碍于时间紧迫,只好先搬来一块造景用的巨石严严实实地盖住井口,不仅将屋宅内噼啪作响的火势挡在外头,也将孟知雨彻底困在了井底。
对方来势汹汹,孟知雨匆忙之间只能跳进枯井里头藏身,她原有些翻山越岭的攀爬功夫在身,不想白日里那场秋雨浇得井壁重又焕发出湿滑的生机,她手头一个没能抓稳,竟直直摔落井底。
眼下右腿疼得发麻,也不知是扭了还是折了。
说不清是黑暗放大了疼痛,还是疼痛加深了黑暗,孟知雨头脑昏沉地躺在井底的泥泞当中,她看不清周遭的情形,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只能抱紧怀里的包袱,任由痛楚缓缓挤走脑海中最后一丝清明。
不知道外头现下是什么时辰,也不知道那位裴公子究竟有没有逃出这座宅子。
井底腥杂的气息压得她的胸口隐隐发闷,孟知雨疲惫地阖上双眼,在浓稠厚重的黑暗里,她忽然听见一道温柔的嗓音轻轻响在耳边:“知雨。”
“孟姑娘……”
“孟知雨!”
孟知雨浑身轻颤,猛地惊醒过来,隔着湿滑黏腻的井壁和头顶沉重的巨石,那道不带任何情绪的男声也被模糊得跟着温柔起来。
她吃力地撑着自己坐起身来,匆忙间开口答应了几声,便听那道逐渐远去的声音又消失了。
“别走。”她抓着裙摆喃喃道。
头顶蓦然传来一阵搬挪的动静,传入耳中时不啻于电光一般划破眼前的黑暗,孟知雨失去焦点的双眼骤然泛起喜色,刚一抬头就被明亮的光线刺得双目刺痛。
一张俊美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井口,背后寂寥疏淡的天光模糊了他面上英挺冷峻的线条,只听男子冷静地问道:“孟知雨?”
待人救上来后,内侍张和正想开口宽慰几句,不想这位平日清冷的大美人却一反常态地瘸着腿扑了过来,热情大胆地一把抱住了裴敛臻。
张和不及出手阻拦,浑身打了个激灵。
这位姑娘掉下枯井摔得一身污糟,境况确实颇为可怜,可他家殿下向来便是位爱干净的主,如今平白沾了这么一身泥秽,恐怕立时就要发作。
张和微移眼风战战兢兢地望过去,便见他家殿下虽然一手架住了孟知雨的胳膊隔开两人的距离,幽暗深邃的目光却在孟知雨面上缓缓逡巡。
想来是突逢变故,这女子摔得一身泥泞,就连白净的面颊上都沾上不少泥点子,但这一身狼狈却丝毫没有折损她的美貌,反而愈发惹人怜惜。
裴敛臻在先前的打斗中受了点伤,待手下扫清这党刺客后,经由张和提醒,他方想起偏院里头还住着一位孟姑娘不知生死,怎么说对方也是因他才会卷入这场祸事,他总不好就这么一走了之,这才派人搜寻过来。
裴敛臻的个头比一般人都高出许多,是以当他垂下一双漠然的凤眼打量人时,眼底的冷厉和疏离无疑会给人带来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此刻孟知雨和他不过隔着一拳的距离,他想起昨夜之事,面色冷沉地瞥向这名不知礼数的村女,却在垂眼时猝不及防地对上孟知雨那双潋滟明亮的桃花眼,仿佛娇瓣承露,带着小心翼翼的雀跃。
“公子的伤……”
女子忧切的目光扫过他身上的伤势,面上素日的清冷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眼底直白坦露的热烈和欢喜,裹覆着一种烧灼心魂的滚烫,灿烂耀眼得几乎令人难以直视。
真是奇怪,这女子劫后余生的第一件事不是庆幸自己脱离了生死关头,而是关心他是否安然无恙。
就好像,她是如此的喜欢他,仿佛她的眼里就只装得下他一个人似的。
裴敛臻下意识地错开那对蕴水蘸露的桃花眼,就见面前的人突然身躯一软,脱力地朝自己怀中倒了过来。
裴敛臻眉心微蹙,抬起另一只受伤的手接住了孟知雨,偏头去瞧时却见她已然失去意识,一张惨白的脸上血色全无,唯有纤长的眼尾处尚留一点柔腻的红痕。
想来她在井底担惊受怕地过了一晚,又兼腿上带着伤势,这才于心神乍然放松之际晕了过去。
张和怜悯地收回视线,正想开口劝解几句,裴敛臻便冷冷睇了过来。
“张和,你是脑子坏了不成。”
瞥见裴敛臻唇色苍白,张和这才想起对方的伤势不轻,他猛地跳将起来,将女子接了过来,随即迭声告罪道:“殿下恕罪,老奴该死。”
孟知雨再醒来时,他们一行人已经转移到了一处偏狭的小宅子里。
见她终于清醒过来,张和长舒一口气,他伺候着孟知雨饮下一杯温水后便将人扶坐起来,她的身体还很虚弱,面色也透出一种弱不禁风的憔悴。
孟知雨轻声道:“裴公子他……”
张和见她醒来便只关心自家殿下,一时也多了两分好感,遂主动解释道:“孟姑娘放心,咱们已经转移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只是先前雇来的那名仆妇原是被人收买的奸细,是以为了谨慎起见,现下这所宅子里便只有我们的人。”
张和怜她孤苦无依,这才将话粉饰得委婉一些。
实则那夜刺客骤然来袭时,他们也不是没怀疑过此女的身份。
他们将宅子里唯三的外人抛在一边,果然将真正的奸细钓了出来,查证过孟知雨确实没有参与其中,裴敛臻这才松口将她救了上来。
至于张和之所以出现在她面前,也是因为那日他办事不力才会被裴敛臻发配过来。
“所幸孟姑娘的腿只是扭伤,我家公子知道您先前受了惊,是以特命我这些时日都过来服侍,老奴本是一个阉人,若有什么粗手粗脚不周到之处,还要请您见谅。”
孟知雨微微一怔,摇头道:“不敢劳烦,我没有大碍,您还是去照顾裴公子吧。”
张和故意提及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已经相当于明示了己方的身份并不简单,一方面当然是想让对方减少顾虑,另一方面则是想借此试探此女一番。
不想孟知雨却依然没甚反应,也不知她是真不在乎还是故作不谙世事。
张和瞥见她神色怔忪地发着呆,一时又有些疑心对方到底有没有听进刚才那番话去。
想到这位娇弱的美人在短短的时日内已是两次死里逃生,也不知该说她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位孟姑娘是被自家殿下从流匪手中救下来的。
自打京中出事以后,天子接连下了两道急诏送到西北大营,眼看再不动身就真要背上抗旨不遵的大罪,裴敛臻这才悄无声息地带着手下离营。
只不过他们并未如众人所料一般往京城方向赶去,反而选择隐匿行踪一路南下。
平日里他们为了不暴露行踪极少会走官道,那日也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在路过应州附近的官道时,他们正巧遇上一伙胆大妄为的流寇。
裴敛臻不料此地竟会集聚这般猖獗势众的盗匪,但既然让他撞见了,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这伙流寇分头行事,撞在面前的这群匪徒似是专门负责掳劫妇女,待手下将人质都解缚出来后,裴敛臻策马过来听手下询问情况时,一抬眼就看到了孟知雨。
一双熟悉而又陌生的桃花眼,漂亮冶艳得整个人都在发光,她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眼尾迅速氤氲出春水般的潮意,尽管她已极力掩饰,但那潜藏在平静底下的波澜却无端惹人心悸。
周遭压抑的呜咽声此起彼伏,她却只是失魂落魄地抱着自己的包袱远远站在那里,好像与这个世界失去了所有联系。
除了那双看着他的眼睛。
裴敛臻只觉自己似乎被她眼底的热烈一把攫住了神魂,连带整副灵肉都跟着轻轻战栗,就在对视时电光石火的一霎那,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裴敛臻带走了孟知雨。
当时她昏迷了几日,手下前往周遭查探过情形,猜测孟知雨来自附近那个被流匪劫掠一空的村庄,虽然说来有些不近人情,但得知对方来路清白普通,倒也省去了不少后顾之忧。
只是之后裴敛臻却一直没再与孟知雨产生多少交集,只除了那天夜里。
在试探确认过孟知雨的确与那仆妇没什么关系后,他才算是卸下了心头的一点防备,默认带着她一块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