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澂莲面色一滞,收回手来。他不记得什么青色儒衣的公子,方才注意都在沈知鲤身上了。
沈知鲤却仰着脸笑眯眯望着他,好像极认真的在征求他的意见:“是不是很好看,是不是?”
仿佛他只要点了头应是,她立刻就能去找了人去打听那人名姓籍贯似的。如此不知羞,如此……
孟澂莲想说不好看,将要说的时候停住了,拧了眉头。他这是怎么了,沈知鲤瞧着像是极为喜欢那人似的,不然也不会露出这样兴奋的神情来。
一时间心绪有些烦躁,掩藏在袖子下的十指微微收紧,他抿唇道:“观人不可观外相,金玉其外者常有,焉能凭外相断人?”
他说的义正言辞,沈知鲤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原来莲花精不喜欢好看的。
看着她总算是听进去一些了,孟澂莲才微微松了口气,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再次拧了眉。
***
快要到午时了,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沈知鲤还想去后山瞧瞧,想拉着孟澂莲一道去,哪知后山这两个字才脱口,孟澂莲就变了脸色,道:“时间也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好不容易出来,哪能这样轻易回去?沈知鲤当然不答应,还以为是孟澂莲累了,就贴心提议道:“要不,咱们先找处落脚的地方歇歇?”
孟澂莲抬首瞧了瞧天色,拒绝了:“不行,我也得回去了。”
本想着这样说,总该打消她念头了,但是他低估了沈知鲤的执着。
见莲花精真要回去了,沈知鲤表示理解,然后道:“那你先回去吧,我在这边租个船,转转就回去。听说这河和后山是想通的,正好可以乘船绕过去。”
孟澂莲闻言将要离开的步子又顿住了,转过身来,抿唇漆眸定定看着她。沈知鲤奇怪望他:“你不回去了?”
他算是看清了,这就是个祖宗!
“不回去了。”孟澂莲认命,伸手隔着纱衣拉住沈知鲤的皓婉,往方才停船的地方走。
沈知鲤心情颇好:“你还租了船啊?”
孟澂莲心不在焉:“嗯。”
他不光是租了一条船,还有很多条,四散分开隐匿在这满塘荷叶丛中。只是,这些不能与她说。
墨九一直等在船上,见主子牵着沈大小姐的手来了船上,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麻溜的将船上的东西收拾好,然后挤着笑将人迎上了船。
将人在乌篷船上安置好,孟澂莲走到船尾,敛了眉问着寺中消息。
墨九忙正了脸色,道:“寺中的情况,好像有些许不对。法会上,殷王和季乾川竟然都不在。非但如此,倒是有人瞧见了羽林卫。已经派人去打探情况了,应当很快便有消息。”
此刻,安国寺的一处殿宇里。
正殿中,巨大的金色佛像悲悯的俯视着入殿参拜的众生,莲花座是白玉石所刻底部镶嵌着各色宝石。下方檀木莲花纹路供桌上,朱砂色绫罗铺就,上放置着香坛和各色贡品。
此刻殿中只有季乾川和殷王季郁旸两个人,两人相对而立,皆是面带笑容,只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笑容下藏着什么。
季乾川不动声色的往前踏了两步,道:“这殿中大件的陈设都是皇兄所做,听说光这一处殿宇就花了近万两银子。”
“毕竟是国寺,为大梁祈福所建,总不能寒酸了,免得叫人笑话。”季郁旸眸色幽暗,摩挲着食指上的扳指,笑着道,“知道五弟从前是在冷宫长大,未曾见过这样好的东西,就心疼了些,但是这毕竟是供给神明的,万万可小家子气不得。”
“是吗,只是我看这檀木供桌都掉漆了。”季乾川并未细嚼他话里的讥讽,只是淡笑着道,“不光是这供桌,臣弟还亲自叫人架了梯子上去瞧了这红木房梁,竟然都生虫了……”
话未落音,季乾川就见他脸色一遍,扬唇冷笑着,又上前两步迈像了那巨大的佛像,一边走一边道:“这佛像是父皇亲自交代了要镀三层金身的,只是我瞧着,这色泽也不对啊……”
一只手猛然搭上他的肩胛骨,十指收紧带了几分生硬的力道,季郁旸冷漠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季乾川唇角扬起嘲讽的弧度,伸手将他打在肩上的手,十分用力的一根根掰下来,用力甩开,道:“皇兄不认也无妨,臣弟这就入宫禀明了父皇,愿意以性命作担保求父皇圣断!”
“五弟这样急不可耐的想与我为敌,欲将我扳倒,怎么,你也有心那个位置不成?”眼见事情败露,季郁旸也不装了,他阴冷笑道,“你母族早就覆灭,你母亲死前也不过只是一个冷宫贱婢罢了,就凭你?简直笑话!”
看着面色淡然的季乾川,季郁旸冷笑着拍拍手:“来人,将暄王拿下!”
一行身着甲胄的侍从便提剑而入,将季乾川层层包围住。
然而,季乾川却未有慌张之色,只道淡声:“佛门重地,你这是要动用私刑?”
“五弟啊五弟,并非是皇兄要杀你,实在是你人傻还没有自知之明,妄想去争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知道了我这样大的秘密。”季郁旸扬手,下了杀令。
季乾川面露惧色,漆眸深处却丝毫没有波动,像是在等待什么。果然下一刻,门缓缓打开,一队羽林卫提着剑冲了进来。
侧殿,一身明黄袍半鬓白发的男人走了出来,缓步来到了面色惊惧双腿发软的季郁旸面前,似笑非笑看着他:
“私吞缮银,豢养私兵,戕害胞弟,你要争夺什么位置,不妨先来与朕说一说。”
季郁旸跪倒在地,惊惶道:“父皇,儿臣,儿臣冤枉啊……”
他知道,这次恐怕是真的不行了。皇子豢养私兵,无异于是意图谋反。
咸宁帝身后的太监招了招手,羽林卫便上前将那十几个殷王侍卫拿下,然后将殷王扣押住也带走了。
咸宁帝看着季乾川两眼,季乾川下意识就垂了眼,十指捏紧这才压下些心悸感。
根据上一世的记忆,他知道今日父皇是偷偷来了此地,也知道他一直在侧殿中,所以才故意设下这一出。虽是立了功,但是父皇一向最厌恶利用,那漆黑苍劲的视线如有实质一般,像是已经什么都看透了。
在季乾川站若针毡的时候,咸宁帝却只是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做的很好。”
并没有听到什么别的心声。
季乾川这才松了口气,咸宁帝走了,殿中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人。
他走了出去,看着被羽林卫卸下官服形容狼狈的季郁旸,季郁旸也瞧见他了,正恶狠狠的望过来。
季乾川知道,父皇心里心心念念的只有先皇后母子,其余的儿子对他来说皆是可有可无。他可不会有什么慈父心肠,就着方才那些再彻查一下,足够定他死罪了。
如今判决还未下,父皇也只是叫人将季郁旸拨去官服幽禁殷王府之中。但是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这都是一件好事,父皇从此之后,绝不可能会再将季郁旸扶上储君之位。
季乾川看着季郁旸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底突然有些可惜。
上一世他也是在殿中不小心发现了季郁旸私扣下缮款的事,那时他势单力薄,光凭着殿中这些并不能指认是季郁旸所为,更莫提将他掰倒,是以季乾川只是装作不知然后打算暗中搜集罪证。
而在上一世的今日,他还在和阿鲤一起游湖。
那时候,季郁旸自知事情败露,又因他搭上了沈相的船,趁着今日混乱,派了私养的刺客欲除他而后快。
刺客太多招式凌厉,群而攻之。季乾川那时候身边没有带几个人,还带着个娇弱的沈知鲤,抵挡不住,就受了重伤。然后,他为了躲避就干脆拉着阿鲤坠入湖中躲藏。
虽是初夏,可是整个坠入湖水之中,还是会有刺骨之感。季乾川受了伤,很快就昏迷过去了。
那湖却是通往后山的一处洞穴的,季乾川是在天黑时候醒来的,眼前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零星的月光透过山石间的夹缝照了进来,还有不远处火堆燃起的火光。
沈知鲤在旁边生了火,将衣裳烤干了。
那时候,她明明可以自己走的,却因为担心他,生生留了下来。
季乾川已经不记得那时候自己是什么感受了,他伤口泡过水之后更严重了,浑身都滚烫了起来。迷迷糊糊间只是拉着她的手惶惶然不愿放手,生怕她会留他一个人自生自灭。
但是沈知鲤没有计较,她给他烤好了衣裳,又撕了布条蘸了暗河里的水,又在火上烤热了,细心又温柔的将布条敷在了他的额间以及脖颈上。
她温温柔柔的,丝毫不计较他恶劣的态度。
夜里山洞里很冷,她就这样靠过来,探着他额头……
季乾川这一世提前斗败了季郁旸,然而可惜也是因为这个,上一世与阿鲤一同遇险坠湖,以及山洞中的那一夜的记忆,在这一世也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回忆了。上一世他对此有多不屑一顾,这辈子就有多后悔莫及,却只能靠回忆里的那一点微末的甜味来饮鸩止渴。
正惆怅间。
隐卫匆匆从外进来,禀告:“殿下,在湖东发现了孟澂莲的踪迹!”
孟澂莲!
上一世失去阿鲤,又被一剑穿心的记忆再次席卷而来,叫他心间痛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季乾川神色一凛,漆眸中杀意弥漫:
“给本王杀了她,不计一切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可能要请一天假,压一下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