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似乎有意要在朝盛宴前难为一下众人,第二日里,竟又飘起了细细絮絮的雪粒子。
点点杨花,片片鹅毛,千里银白共一色。
通传声来的时候,乐冉方用过早膳不久,正裹着厚重的锦花八宝云纹氅坐在廊下,饮一盏甜茶漱口,脚边摆放着烧得烈的火盆子,不时传来几声火花轻微的炸响。
她有一些心不在焉,连手里捧着茶盏喝了空都不自知。
绿柳在她耳边唤了好两声,才将小公主不知飞去哪一处的魂唤回来,听闻是西凉王觐见,乐冉放下空了许久的杯盏,拍了两下脸,打起精神来。
只是乌黑澄澈的眸底下,仍旧浮着几分未曾消褪的忧色。
今日又落雪了,苏湘那处的雪情……
乐冉幼年时曾经见过一次寒灾,记忆尤为深刻。
衣衫褴褛的灾民蜂拥至京,被削尖了的木栅栏拦在城门口,单薄破旧的衣裳胡乱穿裹在身上,却不足以御寒几分,裸露在外的手脚在寒风中冻得红肿僵硬,蓬头垢面的,身上沾着路途遥远的风尘和艰辛。
人头堆着人头,拥挤着取暖,从城墙上看下去,乌泱泱的一片。
她亲眼看见过母亲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奋力冲破栅栏,又被守城将士面无表情地拖回城外,看见她跪下不住磕头,灰蒙蒙的地上血意渐晕……
那一年是个灾年,雪下了大,又接连半月不停,今年……
往正殿走得路上,小公主一改往日里笑意盈盈的模样,颦蹙着眉思索对策。
绿柳接连唤了她几声都没有听见,只自顾朝前走去,幸得是路上平坦,既无坑洞也无草木。
丫头对着一旁乐文安几许歉意地笑了笑,几分焦急地拔高了声调,“殿下!”
这一回终是叫乐冉听在耳中,小公主懵懵然然一抬眼,发出一声无意义的气音,“啊?”
有人笑了一声,嗓音温和好听,“长安这是想什么难事?竟然想得这般入神?”
乐冉睁大了眼,高兴地唤了一声,“王叔!”
面上当即就露出来笑意,小小梨涡盛着蜜甜甜凹陷下去,语气里透着许久未见的想念,“您怎么从殿中出来了呀?”
小公主的声音软软的,连微微上扬的语调里都透着几分娇憨的甜气儿。
乐文安眸光温柔地看着她,桃花眼尾堆起来笑意,浮了些岁月吻过留下的细小碎纹,他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乐冉的发顶,柔和的五官令人心生亲近。
他今日里穿了一身绣有暗纹的藏蓝华袍,披着厚实的锦缎黑氅,肩头绣有几片孔雀翎羽点缀,在天光下泛着莹莹的蓝绿色调,瞧起来尊贵得很,像是从话本子里走出来,哪一家的贵公子。
乐文安笑道:“许久不见长安,自多几分想念,没想到再见,长安已经出落得如此漂亮了。”
后几个字,他讲得有一些意味深长,似乎有别的什么含义。
乐冉听不出其中端倪,只以为是王叔在夸她。
西凉王确实已有几年不曾回京了,早些年间,先帝还念及手足旧情,不时召他回京叙旧,甚至还专赐府邸于他在盛京小住。
但后来朝政变动,先帝夺权太后,重持朝政,听朝中臣子谏言,便愈发同西凉王疏远,连着两三年都不召入京更是常态,似乎有意无意的在忘却这个远在西凉的弟弟。
乐文安望着眼前身量尚不足他肩膀的小姑娘,又不免想起昨日里所见的小皇帝,那双清亮温润的眸底渐覆一层雾霭,灰蒙蒙的。
这大盛朝,不该握在两个黄毛小儿的手里。
与此同时,他拜访乐央宫的消息已经被呈上了宋钺的案前。
灼灼火光中,棋子落盘的脆响十分悦耳,桑青折落在一枚白子,透过窗棂望着院中有些大了的雪。
树木亭台上都缀着银花,模糊的轮廓隐在其中,似泼墨挥毫里的朦胧远黛。
“我听闻,”他说,“已有几方小国动身赴盛了,这雪若是再下着不停,此一场国宴怕是要办不成了。”
一旁泥炉煮茶,水声沸腾,宋钺堵了他的子,又接连吃掉几颗,没什么表情地扔进棋篓子里。
琉璃碰撞的清脆响声里,他语气淡淡且笃定,“不会。”
粮食、炭火、棉布……这是多数小国赖以过严冬的生存必需品,不管国宴是否办成,新年前,他们总也会赴盛前来,且不说如今掌权的二位,一少一幼……
初生牛犊总会引来一些狼豺虎豹的觊觎,哪怕只有一丝机会,也要逮着狠撕下来一块血色淋漓的肉果腹。
话音顿了一下,他又落子,堵实了桑青折的生路,“第一只豺狼,不是已经进京了吗?”
桑青折哼笑一声,瞧着棋盘上的局面,丢下手里棋子,干脆利落地认了输。
临近午时,乐冉本想留一留王叔在宫中用膳,却被婉言推辞,便将王叔送出去宫门,神情再不复早上那会儿的凝重。
王叔当真厉害,小公主想。
苏湘的雪情,她只想到眼下去拨一些国库的银粮赈灾,王叔却想得十分深远。
光是银粮还不足以解决苏湘困境,亦不知其他地界是否也遭了难,不如先免税收,开放当地粮仓,再调拨一些在此方面有能才的官吏去当地探查灾情严重程度,以便更好应对……
诸如此类的方法令乐冉茅塞顿开,心里也十分佩服。
将西凉王送走以后,她便提起来笔,将那些法子一一整理下来,又拟成折子,再末尾细说了西凉王的功劳,就叫来人准备给宋先生先送过去。
要请他先过目,才能决定这些法子是否当真可以用,对宋丞相信任满满的小公主如是想。
乐央宫折子到的时候,桑青折正同宋钺闲聊。
午时他在这里蹭了一顿午膳,因着宋夫人好客,便吃得有一些撑了,在廊下消食。
他望着被雪压冻了结实的池面,“我说,这一场雪后,你池子里的金贵品种怕是要冻死不少吧,啧啧啧,看来又有不少人要有口福了。”
诚如桑大人先前同小公主所言,宋钺死掉的鱼总不能浪费了罢。
宋钺没搭理他,端着小半缸的鱼食往屋中走,桑青折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一错眼就看见被单独养在青花白瓷缸里的几条红尾金鲤。
他诧异了一下,又摸了下下巴,“这不是……”
话才起了个头,却被人给打断了,有人从门外来,“爷,宫里送了份折子来。”
宋钺拈鱼食的手一顿,“谁送来的?”
来人呈上折子,“是,乐央宫中送来的。”
“小殿下?”桑青折稀奇,但没等他伸手去抽,宋钺就将手里的瓷钵放进他手中,“别喂撑了”
落下一句,他拾布巾擦了一下手,接过来折子细看。
桑青折随手将钵放一边架子上,他才没什么性质去喂鱼,比起这几条鱼,他更是对乐央宫里的小姑娘有兴趣,确实也有几日不曾见过了。
他正想问问宋钺那折子里写了些什么,就见眼前人一合折,穿了石青色的朝服外裳又去取大氅,竟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你干什么去?”桑青折纳闷。
宋钺晃了一些手中折子,薄唇一张一合,吐出来两个字。
“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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