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路上,车辇中,抱着汤婆子的乐冉忽然小声‘啊’了一声,五官皱在一块,有一些懊恼和纠结。
绿芽忙上前询问,乐冉绞了绞腿上汤婆子垂下的流苏穗子,有一些不好意思。
方才,她只顾着同阮书桃在雪中玩闹,出院前竟忘记回课室一趟,将布置下的课业一道拿回来。
若是其他先生的还好,但偏偏是宋先生,乐冉就有些坐不住了。
虽然她如今已经不大怕宋钺了,但仍想在他面前将事做得好一些,叫他瞧瞧,她这位长公主也是十分有能力的。
绿芽笑了一声,还以为是天大的事情令小公主惊慌,原只不过是忘带课业这样的小事情,当即就叫停下车鸾准备折回去一趟。
好在此时还不到宫门口,路程算不上远,只是外头的雪似乎下得大了,连帘子上都积了一些,光是撩起半片,就落了她满袖子都是。
绿芽拍了拍袖口处的残雪,掖好了帘子角。
道上的雪此时已经有些深了,车轮驶过时,发出嘎吱嘎吱的碾磨碎响,赶车的小心挥鞭,以免惊马歪了车。
到太书院的时候已经酉时了,天色灰暗了下来,今日里风雪大,旁侍走的偏门应当已经关了。
乐冉想了想,便吩咐往正门驶去,她自己去跑上一趟,又叮嘱绿芽在车里等她,就不必下来受冷了。
她撑开伞,从车上下来,雪粒子砸着伞面簌簌扑扑,乐冉哈了一下手,往门里走去。
两侧守门的侍卫都认识这位小殿下,见她折回便纷纷单膝跪地行礼。
乐冉弯了弯眼,朝他们颔首,口鼻呼出白茫茫的气。
她架子端得稳当,只是步子有些急促,直到进了门,又拐了一个弯,瞧不见了,才轻声吁了一口气,踩着雪的脚步也轻快起来。
这种动不动就朝人下跪的礼数,她当真适应不来,深怕哪一日就叫人跪得折了寿。
顶着渐大的风雪,乐冉费力稳住伞,往课室走去,身后留下的脚印被风雪渐渐覆盖,像似无人从此经过。
不知不觉中,雪似乎下得大了,又刮起来风,雪粒子撞在窗棂上,发出沉闷响声。
庭院里打闹的早就走了干净,殿中烧着炉火,安静祥和的只闻翻阅书卷的沙沙声。
宋钺从史卷里抬起眼,几分疲累地捏了下鼻梁,半垂着眼,烛光中,白皙眼睫下落着一片青黛阴影。
有人从他旁边走过,牵起了一阵风,又磨磨蹭蹭地退回来,似有些犹豫,又像是鼓足了勇气,小声问他是否需要添茶。
这声音十分陌生,吞吐着,有些含糊。
宋钺望过去,视线里映入没什么印象的人。
鸦青色官袍的小文官显然十分紧张,未经岁月蹉跎过的年轻脸庞藏不住任何心事,十分直白地写在脸面上,浸在灯色里的眼眸明亮温暖。
有紧张,有仰慕,还有一丝对权臣的敬畏,却唯独没有半分害怕和讥嘲,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味。
他是真心实意来问这一句话的。
意识到的宋钺眉心一跳,他其实不大习惯和这样的人相处,总令他想起初入朝为官时的自己,浑身上下都透着所谓的‘清澈愚蠢’。
他将要拒绝,好打发走这小文官,有人脚步匆匆而来,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几位处理事务的文官纷纷抬头,目中露出被打扰的不悦,可在见到来人去往的方向时,又纷纷低下头,装作不曾看见,也不敢再多言语。
有人在此时发现了站在宋钺案前的小文官,忙拽了把杜恒的袖子,脾气暴躁的老臣子正要将人臭骂一顿,却在看清宋钺案前的人时,眉心一皱。
正好此时宋钺起身,对小文官颔首离去,杜衡见那傻小子还呆呆望着人背影,似连魂都跟着跑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吊高嗓子中气十足地斥了一声。
“姜叙,你个傻伢子搁那傻站着偷闲呢?还不快编书去!”
小文官一个激灵,转着身跑走了。
宋钺接过侍从递来的氅衣披在肩头,一拉开门,夹着雪粒子的风迎面打来,一股脑地吹掀他发丝和衣袍。
漫天白意中,他望见了在庭下站着的人。
宽肩厚背,身材高大,一身黑甲在白茫茫的底色里十分显眼。
听了动静,男人敏锐转过身。
清脆铁甲声中,一双狼眸凛冽幽深。
他五官锋锐如利刀雕凿,眉起至鼻,横越眼窝一道狰狞刀疤骇人,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十分显著,但沉淀下的气势却暗藏锋芒,如短暂藏于鞘中之寒刃,锋锐逼人,非寻常人所能及之。
盛朝赫赫有名的战神,大将军,韩君亦。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宋钺往课室走,面上神情沉着寡淡,并未对他的到来表现出诸多波澜,似乎早已在预料之中。
他出来时没有打伞,风吹着雪落在他发间,竟好似忽然就白了头,韩君亦将伞往他那处打,宋钺看他一眼,倒也没拒绝。
此时离放课那会儿过了有些时辰,课室里空无一人,宋钺解下微湿的氅衣,怕掸了上头还未化完的雪粒。
韩君亦任劳任怨地点起炉子,燃起的火星很快烧红了炭火,驱走了室中的寒凉。
二人相对站在窗前,既无半句寒暄也无许久不见的客套,韩君亦的声音喑哑低沉,像塞北寒夜里呼啸过的风沙。
“你不该给自己找麻烦的,宋钺。”他说,眸底里还残浸着边关的肃杀和悲凉,那是同盛京繁华格格不入,却撑起它盛荣至今的兵戈铁马。
宋钺没接这个话茬,只缓慢地摩挲着指腹上的扳指,入手寒凉,他垂下的青灰色袖袂晃了晃,在微弱火光中垂下一片朦胧的水波似的阴影。
结果既定下,该于不该这个问题显然已经没有任何探讨的必要,继续讲下去也不过是多费口舌。
韩君亦显然十分清楚他的性子,也没指望能从宋钺嘴里听几句解释,这孩子小他十五岁,心思却比谁都沉。
他接着往下说,“我在路上听闻西凉王的马车要进京了。”
宋钺下颌一点,“他脚程比你‘慢’些,但也就这几日里了。”
慢在何处,他们心知肚明,这愈传愈烈的风言风语自然不是大风凭空刮出来的。
话音顿了一顿,宋钺望了韩君亦一眼,有些意味深长,“你一个守南域的,消息倒是灵通。”
韩君亦笑了一声,“这你倒是高看我了。”
“满朝文武,也就你宋大丞相不怕掉脑袋,有这胆子同我这粗鄙之人交好,不过这消息确实从旁处得知,前些日子,我军生擒细作,从他那里听来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话不用说得太明,只三分,联系一下前因后果,宋钺就听懂了。
这消息在韩君亦的意料外,却在他的意料中,他早知这老匹夫不会安分,只没想到会这般急不可耐。
“舒服日子过惯了,自然就摸不清自己能耐,肥了胆子,就敢伸手,是时候该给他勒一勒……”
“咚。”
突兀响起的一道声音打断了宋钺的话,韩君亦转脸和他对视一眼,目光同时落在课室后的书柜上。
那柜子是平日里学子们放书的地方,不大不小的,约莫半个人高,韩君亦剑眉拧起,往前走了几步后身型一顿。
宋钺顺着他目光看去,红木案旁,合拢的青花纸伞上一滴水珠缓缓滑落。
课室里还有第三个人。
韩君亦笑了一声:“太书院里的猫冬天也不安生么?”
书柜中,抱着汤婆子的乐冉有一些紧张,明明是大冬天,她却出了一身的汗,白嫩的手指紧紧攥握在掌心里,心紧吊着,一下一下跳得急促,如捶响的擂鼓,震耳欲聋,有一些晕眩。
口鼻呼出的气息濡湿了领口处的软毛,湿漉漉地贴在嘴边。
她想伸手捂一捂心口,唯恐叫外头人听见,但藏身的柜子太过窄小,一般还堆了凌乱书本,只能蜷着身子贴靠在一侧的壁板上,才将将关起来门,却连个动作的空隙也没有,连腿麻了都不敢动。
方才她拿了课业,便从窗子里瞧见了宋钺的身影,情急之下,瞧见身旁书柜,便急急忙忙钻躲了进来,待合好了门,才倏地一愣。
不对啊,她躲什么?她不过就是回来取一下课业,有什么好躲藏的。
这般想着,乐冉就要出去,可偏巧恰逢宋钺推门,来的又不止他一人,便就错过了出去的好时机。
小公主有些懊恼,若是方才不躲,大大方方出去,此时怕是在回宫路上,哪里用受这样一份罪,连脚麻了,手酸了,都不敢多动一下。
柜子里黑漆漆的,又闷得厉害,只窄细的缝隙透进微弱的火光,乐冉低下头在手背上蹭去额头爬起的细汗,将注意力放在外面交谈的人身上。
其中一个是宋先生,还有一个是谁?他们口中的西凉王是王叔吗?算一算日子,离朝盛也不过剩下二十来日,王叔确实该回京了……
模糊中,她又听见宋大人说什么肥了胆子,又什么勒一勒,小公主一个激灵,顿时竖起耳朵朝着柜门贴了贴,轻微动作之下,她怀中的汤婆子不慎歪滚了下去,撞在柜门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
乐冉呼吸一窒,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她紧紧握着拳头,大气也不敢出。
外面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很快又继续起来,像是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声似的。
小公主十分后怕地松了口气,望着比方才大了一些的缝隙,又不敢冒然伸手去捡汤婆子。
就在她以为自己没有被发现时,柜门却突然被人从外拉了开来。
靠着门的汤婆子滚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吓得小公主一个激灵。
‘砰’的一声。
那是脑袋不留余力撞上书柜的声音,微弱的火光驱走了黑暗,乐冉捂着脑袋呆呆地抬起脸,少顷,她肩膀猛地一抖,控制不住地打起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