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打小所受的良好教养,在此时此刻昭显无疑。
尽管是喝醉了酒,受了一些委屈,却仍旧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处,只嘴里来回念叨着几个普普通通的,连半分威慑意味都没有的字眼。
黏黏糊糊的鼻音像极蜜糖罐里拉出丝来的金黄糖浆,无意间尝上一口,就有些甜得发了腻。
宋钺望着她,倒是从这看起来轻车熟路的动作里瞧出了一些端倪,他哼笑一声。
这般模样的,想必这事里也并不是今日里头一遭了。
往日……
往日间,他倒同小公主没什么交集,以他那时身份自不会特别关注后宫里一个受冷待的,无甚大用的公主。
即便先前同另一位接触,也不过是见先皇对她诸多宠爱,结果到头,竹篮打水一场空,倒叫这丫头捡了便宜。
男人讥讽地勾了勾唇角,不过……
他垂眼看向小公主,眸底浮起几分怜悯。
可想而知,不被皇帝宠爱的公主在宫里是什么样的待遇,只是她幸运一些,有能将她护一护的白后。
片刻后,乐冉骂得有些累了,口舌在酒精发酵中干得厉害,她脑袋一歪,‘咚’的一声,竟就这么靠着廊柱旁呼呼睡了起来。
一阵风来,酒香更浓,有些醉人。
小公主睡相很好,呼吸绵和平缓,卷翘如扇的眼睫上沾着晶莹泪珠,眼角还残留着从皮肉里洇出来的胭脂绯红。
不知是否入了什么不好的梦,那樱桃似的朱唇抿得有一些紧,唇边隐约泛起白痕,连眉心都微微皱起了一点,像隆起的小山包。
这样的神情不该出现在这张脸上。
宋钺望着乐冉泛起酡红又仍显几分稚气的面容,忽然意识到不论是从前还或是现在,她许是过得都不开心的。
深幽的眸中难得浮现一层柔和,他捻了下有些发痒的指尖,见四下里无人,终是蹲下身子,任由石青色的官服散在石阶上,沾了些干枯的碎叶,又堆起褶皱。
他缓缓伸出手,天光之下,那手修长又精致,薄薄一层白皙皮肉包裹匀称指节,指背弓起的锐利弧度里透着些许柔软,如锋箭后的几片翎羽,像是一件温润的,但没有生命的精雕玉器。
乐冉遮挡了眉眼的柔顺青丝被缓缓拨开,动作十分轻柔。
朦胧醉意中,小公主只觉脸颊旁传来温热又柔软地□□,像初夏时褪去凉意的暖风拂吻,又如残存记忆里母亲的指尖。
皱起的眉心缓缓松散了,乐冉下意识歪了歪脑袋,贴近脸庞手指眷恋乖巧地蹭了一蹭,呢喃了一声‘母后’,朦胧的意识彻底堕入了潭水深处,不见半点涟漪。
宋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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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里是休沐日,乐冉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神智还有些不大清醒,长睫一掀一落的,蝴蝶在花间悄悄展翼。
殿里今日换了一种香,极为浅淡的薄荷气息被炉火残存的余温熏上暖意,似失了一贯提神醒脑的效用。
乐冉在榻上抱着锦被坐了片刻,迷迷糊糊地看向四周,眼熟的环境,纱帐垂掩,榻前落了束朦朦胧胧的光,飘着细碎的浮尘。
她有些稀里糊涂,先是掐上一把自己的脸蛋,有一些疼,余倦散去,周公和她挥手告别,她才惊讶的微微张了嘴。
莫不是,莫不是她记忆中发生的事情只一场明镜罢,乐冉板着脸,细细思忖了片刻,便就觉着是梦,不然怎么会觉着看见了母后,又如何从幽廊中出现在寝殿里。
小公主长吁一口气,掀开有些凌乱的被褥,白嫩嫩的脚丫露在光下,指甲修剪得齐整,趾间泛着薄红,像小小的花苞。
亵库被蹭上去一些,雪白的脚踝上,纤细的筋脉仿若涌过雪原泛着生机的泊泊溪流。
乐冉撑着身子去榻边找绣鞋,一低头,视线里却映入一团极为突兀的石青色,有一些眼熟。
小公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猛地一愣,本就圆溜的猫瞳瞪得更圆,像似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不好预感顿时在心下生起。
她迟疑着走下床榻,也顾不上去找鞋,就那么赤脚站在绒毯上,小心翼翼摸索来那个皱皱巴巴的石青色布料团子。
熟悉的檀香味萦绕鼻尖,还沾着几丝醉人的酒香。
‘咕咚’一声,乐冉咽了下口水。
这料子触手凉滑,俨然是上等,虽皱得不成样子,但是……她揪住两个角,使力一甩。
柔软布料瞬如利刃划破空气发出雷鸣闷响,光里浮尘四散,那抖开的布团子赫然是一件男式样的长袍,且昨日里,乐冉分明还瞧见它……
板板正正地穿在宋大人身上。
那叫一个平滑整洁,连个褶皱都没有,哪里像如今……
瞧着手里这□□的好似刚擦过地的袍子,乐冉,乐冉已经吓得连话都讲不出来了。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将宋先生的衣裳给扒下来的?!!
呜——
小公主欲哭无泪,她瞧着那件仿若抹布似的丞相朝服,心生惶恐,打起了嗝,觉着自己明日里必然是要完蛋了。
用早膳的时候,提心吊胆了一早儿的小公主,才从绿芽那里听闻了昨日发生的事情。
温婉女子微微板起了些脸,唠叨着,话里话外亦多了一些担忧。
“……若不是昨日宋大人将您送回来,倒还真不知去哪里寻您,叫奴婢们好生担心,这若是在外头睡上一夜,今日里必然要风寒了。”
宋丞相将小公主送回来的时候,简直是要吓了一跳,昨日里放朝,绿芽在殿前未候得乐冉,忙着急调派人手去四处找,又不能声张,可是急坏了。
没曾想午后宋丞相便将满身酒气的小公主送回宫来,这若是宋丞相不曾遇见,事情怕是要往大了闹了,现在想起,绿芽都有些提心吊胆。
乐冉低着脑袋喝粥由着她在耳边念叨几句,逮着空隙,忙问起那件衣裳的事情。
绿芽叹了声,“这衣裳是宋大人送您回来时,遮在您身上避人耳目的,只是您回来后便一直攥着,既不肯撒开手又叫不醒,宋大人只好将这衣裳留在咱们这里了。”
当着宋钺的面喝醉酒已然是件非常丢脸的事情了,小公主不知自己是否失了仪态,心下就有些懊恼。
不过宋钺抱着她进乐央宫还记着遮住脸这样的事,想得确实周全,乐冉在心里将他夸了一夸。
一路上既没叫他人瞧见她的醉态,又庇护了她的清誉,且还未将他自己的名声损毁。
当真是个一箭三雕的绝顶好法子,就是可惜了这么一件衣裳。
小公主将心安然放回肚中,心道宋先生的的确确是个大好人,是个正人君子。
只是视线在扫过衣架子上那件满是褶皱的丞相朝服时,又生了些许的心虚,她眸光一闪,捧起来粥碗。
只能午后央着绿芽亦或是绿柳来洗一洗了,断不能送去浣衣局中,不然明日里,谣言该是要满天飞了。
随着日子往腊月里去,便彻底入了深冬。
今年是寒冬,多是雾霾霾的,有阳光的日子不多,即便是个晴朗日子,却仍旧冻得人心寒骨头疼。
化不开的晨霜覆在青灰色的琉璃瓦上,远远望去像是在夜间落了场初雪。
一场课毕,廊上传来声响,不知是谁嚷了一声下雪了,就有人几步小跑去窗前,‘哗’的一下拉开了窗,寒风当即卷着雪粒子涌进屋间,冻得人打了个寒颤。
炉火晃了晃,乐冉只觉鼻尖上蓦然冰凉,她伸手摸了一下,指尖留下湿湿凉凉的水痕,轻轻一捻,又不见了踪影。
她睁大了眼惊讶一声,拽着阮书桃的袖子就要急匆匆往屋外头走,可还没迈上一步,又被拽了回去。
青绿小袄的姑娘不轻不重拍了下她手背,取来后头挂着的厚实氅衣,又将耳捂子给她戴上,怀中塞去了有些烫的汤婆子,才勉为其难允许她出门。
眼前赫然是银装素裹的一片雪白,屋檐上挂着晶莹透亮的冰棱,口鼻间呼出的白气氤氲着朦胧了视野,尽管这风有些冻人,却丝毫不影响兴致。
裹成球的小姑娘牵着同伴欢欢喜喜地扎进雪地中去。
这雪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下的,势头不小,竟已经在地上堆积起了一层。
有人使坏摇了摇院子里的红梅树,扑啦啦的雪落得站在树下的人一头一脸,当即气急败坏的绕着院子追打开来。
十几岁的少年少女性子正是张扬,欢笑声从院落里飘进来,宋钺站在窗前,视线落在白雪中那道圆滚滚的身影上。
小公主今日里裹得确确实实像个球。
落了些白的发髻上圈着毛绒绒的饰物,绣着红梅的白氅亦是滚着毛边,配上那张极其明媚着的白皙小脸……
宋钺捻了捻手指,似乎又发起痒来。
毛病,他暗啐了一声,闭了闭眼,合上窗往里走,路过的众位大人同他轻声问好。
宋钺一一颔首,将礼数还了周全,眸底却始终浸着一片寒凉。
三日前,韩君亦回朝,听闻南疆南蛮乌克似有所异动。
身后面,刚来太书院报道的小文官望着那道彬彬有礼的青灰色身影,压低声音,“宋大人好像和传闻中的有些不太一……”
话没讲完,就吃了自家老师一个‘爆栗子’,他捂着生疼的头哎呦一声,杜恒对他吹胡子瞪眼,“离他远点,听见没,少和他扯上干系,小心你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么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