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里其实并不是很太平。
表面虽看着是风平浪静,实则早已暗流涌动,礁石丛生,只是都藏在暗处里,一时叫人窥不见罢了。
宋钺将批阅好的折子叠在手边,动作微顿,看向门处。
一门之隔的廊上,呼啸的夜风声里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声响,印在门窗上的朦胧枝影晃了晃,传来两声被刻意放轻了的叩门声。
“进来。”
宋钺搁置下笔,下颚低垂,浸在光影里的轮廓朦胧却又鲜明,像凝在雾气里不叫他人见的一把锋刃。
他拿起手旁布巾擦拭着不知什么时候蹭上指节又晕开的墨渍,灼灼火光映在他半边脸上,龙眉凤目,鼻挺唇薄,越发昭显君子如月的卓越之姿。
可倏地一阵冷风刮进室内,门响了两声,烛火晃了晃。
明明灭灭的灯色里,阴影遮蔽下的暗处,他抬起眼望着案前的人,瞳眸深幽,竟无端生起令人心寒的邪佞之感。
善于恶,皆只存他一念之中。
屋中温神宁心的雪荷香被另一种风尘仆仆的气息冲散,交织融合着,像是仙人在喧闹尘世里摸爬滚打了一圈,沾了满身从不属他半分的烟火和浮尘。
宋钺随手丢开布巾,语气里没有半分意外。
“他果然还是回来了。”
来者恭敬垂下头颅,遮掩脸面的斗笠在案前落下一片阴影,像一道深刻的刻痕。
宋钺哼笑了声,指骨上的墨玉扳指在掌心里浸了温,他向后倚靠在木质的椅背上,眼睫一掀,既有惋惜,也有狠厉。
“看来咱们的这位王爷,倒也不像是传闻中那般和善近人,对权位丝毫不在意。”
大盛不可一日无君,这并不只是宋钺当初的一句胁言,或是威慑。
盛朝是块肥肉,若非有韩君亦这尊‘战神’驻扎边关,怕是先帝才逝,周遭边国就已有狼子野心者蠢蠢欲动。
即便如今小皇帝上位,年底的朝盛宴,也必不会怎么太平。
宋钺自己对那个位置自然没多大兴趣,但他不能为一己之私就使整个大盛的百姓于水火危难中。
那位曾经被驱除出京的五皇子,如今的西凉王,是他当初为那个位置思忖过的最佳人选。
小太子年幼,虽然朝中有太子党,保皇派扶持,但多是老一辈的肱骨之臣,心不够狠,若当真助了小太子上位,朝中难免有人打起挟君以令诸侯的摄政之心。
先皇诸多兄弟皆死于当年那场血雨腥风的夺嫡之争,唯有五皇子在嘉妃之教下选择弃权保身,先皇念及年幼手足旧情,封降王位驱他于西凉之所,无召不得回京。
据宋钺调查,这位西凉王性子和蔼,身为皇子时也亦有丰功伟绩傍身,若他即新皇,可暂保天下安康。
可如今再看,此人似同当年父亲被害有关,似也不如先前接洽那般对皇位毫无兴趣,瞧现今,未得消息便借祭拜之名匆匆回京……
山高皇帝远,猴子称大王,宋钺本不想同他再啰嗦,可偏有人为几句空言夜不能寐,怕是进京第一件事,就是该来拜访他了。
“还有多久到盛京?”
“若是脚程快些,不出半月。”
男人回答,声音低哑,像风割裂了嗓子,他又道:“爷,还有一件事……”
低低的交谈言语里,灯花炸了两声,宋钺眸色愈发深沉,明灭烛火跳动其间,像泛起了涟漪的深潭。
这宫中能主事的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一个……
想起那张过分白净软糯的脸蛋,不知怎么的,竟有一瞬间同他心里的那张脸几分重合。
宋钺心头微微一跳,一股十分陌生的情绪在心底涌动,像夏时绕耳的细细铃响,他尚还来不及捕捉到细细参悟,又叫一阵风来给吹了散。
当真是中了邪了,宋大人板起一张脸,难得在汇报声里,走了会儿神。
随着西凉王往京来,民间的风言风语竟也彷如被一股邪风径直刮起。
先帝那些个‘英明神武’的过往再次被提及,什么宠妃灭后,又什么荒废朝政,诸如此类的“丰功伟绩”被编成顺口溜传遍大江南北。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仿若风吹野草生,竟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凡是儿童皆能唱上几句。
大意不过是先帝乃昏君,新帝是稚子,还有一位长公主是糊涂蛋……
消息传进宫里时,小皇帝是最先知道的,他板正起脸,十分恼怒的将二位丞相召来御书殿前商议对策,又在宫中颁了条条禁令,禁止有人谈论此事,尤是要瞒着长公主殿下。
乐长明不想此事惊扰他最喜爱的阿姊。
可尽管众人相瞒着,世间又哪里有真正不透风的墙,心思细腻的小公主很快就从宫人的视线和交谈里察觉了异样。
只端起架子稍稍威慑一下,所有事情便都明了,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人故意为之。
乐梓欣撕碎了手中的书信,丢进炭火盆里,灰烬四起中,她面上露出畅快又得逞的笑,带着一丝阴狠和扭曲。
“乐长安,我看你这下还有什么脸面。”
为君者,若失了民心,必就摇摇欲坠,终有日跌得头破血流。
幽廊平日里是没什么人来的,此处离冷宫极近,虽景色宜人,但宫中人大都嫌这里晦气,便是从此经过也素来脚步匆匆,甚少会有人在此停留,自也就发现不了廊尽深幽处,枝蔓垂下的小廊亭里摆着像模像样的小案和卧榻。
今日里,宋钺下朝后在小皇帝那里耽搁了片刻,待出来时已经快至了午时。
他闲来无事,不知怎么想的,在快要到宫门走时脚下一拐,忽然想去看看那池中红鲤是否被小公主捞了个干净。
这若是先帝在世,怕是要被活活气死。
到月夕池的时候,宋钺绕着池边走了一圈,才缓慢踱去先前钓鱼的地方。
微风牵起他的发丝又落,藤蔓散发的清新草香里隐约飘来一点醇厚的酒香,随着他走近而愈发明显。
寻着味道,误打误撞的,宋钺捡到了个学他人买醉,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小姑娘。
乐冉坐在廊亭下面的石头台阶上,乌黑水亮的猫瞳茫然着,不知落在哪处,她蜷着腿,手臂交叠,怀中赫然抱着个不知从哪里寻来的酒坛子。
闻味道,竟有些像是宴上才用的‘九泉春’。
小公主此时离湖边极近,散着发丝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眼悬着像是要同那个酒坛子一道栽进湖中去,叫宋钺看得眉心骤然皱了一皱。
若是放着不管,想必明日宫中便该传出长公主溺水身亡的消息了。
他轻啧了一声,走上前,攥住乐冉纤细的手臂,想将她扯来廊上,但下手力道却显然失了分寸。
一股剧烈痛意从手臂上攀爬起,乐冉俊秀眉头紧紧皱起,她胡乱挥打着手,口中哼哼唧唧叫着疼,挣扎之中抱在怀里的酒坛子没能抱得稳当,从腿上滚下,跌落在地上。
‘咔嚓’一声清脆响后,酒液涌入池中,酒香四溢,弥散小小廊亭。
声音来得既大又十分突然,惊得小公主愣一愣神,迟钝了片刻,又慢慢仰起来脸,散乱的柔顺发丝顺着她巴掌大小的脸颊滑落肩头,又垂落下去,如春日柳枝般晃了一晃。
束发的钗环叫她卸了胡乱丢在脚旁地上,在光下金灿灿的,有些晃眼,光瞧着就价值不菲。
今日里阳光难得的好,照在乐冉那张颜色极好的面容上。
宋钺握着她手臂的力道松了些,却没有撒手,他垂下眼,从细而弯的柳眉到发红迷糊的猫瞳,扫过小巧挺俊的鼻尖,落在那半张着发出含糊呢语的湿亮朱唇上。
像只睡意正酣,迷糊着的小奶猫。
宋钺喉骨滚了滚,掌心有一些发痒,他又有些头疼了。
迷糊中,乐冉只隐约瞧见面前有那么一个身影在晃来晃去,有一些眼熟,但她想不起来是谁,只觉着他晃悠得她眼前晕乎乎的,天旋地转。
她伸手去拽,想着叫那人不要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惹得眼花。
白皙似嫩笋似的手指紧紧攥住石青色的袍角,嗓音绵软又糯,带着醉酒后粘稠的鼻音,好似一戳就能留下一个坑窝。
她含糊着,念叨着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自以将意思表达了清楚,眼前却还是晃的。
醉酒之人通常没什么理智可言,又许是听了那些不好听的风言风语,受了委屈,乐冉说着说着,竟就将自己说得掉起了眼泪。
她单手抹着眼睛,哼哼唧唧,看得宋钺微微一怔,又稀奇又好笑。
娇气。
他脑中再度浮现这个字眼,也猜出小公主‘借酒消愁’的缘由来,但‘铁石心肠’的宋大人显然理解不了女儿家,尤其是个小傻子的心,但不妨他生了兴趣。
宋钺蹲下身子,想仔细听一听小公主嘴里含糊不清的念叨是在讲一些什么。
一句话响在耳边,这一句倒是不怎么含糊,许是比较短,讲得就十分清晰。
乐冉:“宋,宋钺,罚我,臭王八……”
宋钺:?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么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