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暮微沉,星子耀明,最西边还残存着斜阳烧红了的小半边天,勾勾绕绕几缕缠绵似凤凰尾翼的云。
左相府。
屋中尚未点烛,廊上的风吹晃高高挂起,拖着长长金穗子的笼灯,微晃的灯影穿过窗棂落了几片在书案前,斑驳而破碎。
宋钺捏了下鼻梁,眉眼间残存着几分疲惫,他起身去,小小的烛苗在月白色的袖笼间亮起,驱散案前的一方暗色。
灯影惶惶,案上有一些凌乱。
左边堆着一摞子红锦封制的奏书,最上头的那一本是金锦封制的,右边笔架镇纸,砚台里湿墨未干,灯色下,泛着明亮又晃眼的水痕。
宋钺坐回案前,椅子腿滑过地面的声响打破了晚暮时的寂静,他顺手盖了墨砚,望着摊在案上的那本奏书,神色晦涩不明,缓慢转着指腹上被焐了热的扳指。
奏书里面的内容是经他授意写的,目的么,自是想瞧瞧高位上那姐弟两的反应。
但眼下结果,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小皇帝那本被苏阳辉截下在宋钺预料之中。
那老臣子自诩保皇派,思想迂腐,却对嫡系血脉拥护得很,立志要将小皇帝培养为一代明君,有痛斥他这种奸佞的机会,自不会吝啬笔墨,高谈批判。
只是另外一份……
宋钺悠悠转了下指上的扳指,视线落在奏书末尾多出的几行小楷上。
小公主字如其人,虽写得板正,下笔时却多少缺了些力道,弯钩软绵绵地失了笔锋。
脑海里浮现出小公主那张,柔软的几分没有半分棱角的细腻脸蛋,宋钺闭了下眼,耳边好似听她那软绵绵,带着奶呼呼鼻音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
“无名无证又道听途说,可算不得真,若人人皆一张嘴便可随意定罪,那还要证据做什么?要公正做什么?既已递了折子,便该堂堂正正署了名,像个鼠辈隐在后面诽谤,简直是丢脸。”
宋钺很难想象,娇养在深宫中的小公主,能写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似乎比之龙椅上的那个奶娃娃,更有一番‘明君’风范。
不愧是那个女人亲手教养出来的。
白后摄政时,大盛才真正能称得一个‘盛’字,只是她虽有铁血手段,却到底是妇人家,念骨肉血脉之情,却落得被亲生儿子囚困后宫的下场。
他哼笑一声,透过窗望向皇宫的方向,眸底赫然映着那蛰伏暮色中的庞然‘巨兽’。
同样是教养,父女间的差距竟然会如此之大。
想起那一摊被烧埋进和泉门下,同烂泥作伴的骨灰,宋钺合起奏书随手扔在案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
还是便宜他了。
惶惶灯色拉长他身影,照亮那一张看似温润俊秀却眸底寒凉的脸。
第二日里乐冉起得迟了些,她匆匆忙忙用完早膳,就急急往太书院赶去。
昨夜里她看话本子看得入了迷,故作困倦哄了绿芽吹烛离去后,又从被窝里悄摸钻出脑袋来。
小公主侧耳聆听了片刻,见外头始终没什么动静传来,绿芽也不会回来,便蹑手蹑脚往案边去。
她披散着发,只穿了一袭藕色的贴身里衣,在寒凉的秋夜里风风火火跑了一遭,又如灵活的小兔般一头栽上了榻。
纱帘飘掀又垂,榻上多了个裹着锦被,只露出软糯脸蛋的小姑娘。
她拽着被子团了团,手里是放出未看完的话本子。
乐冉怕点了烛火叫人发现寻过来,只得借着床榻边那盏散发着朦胧灯色的宫灯看完了后半段,却仍旧有些意犹未尽,沉浸在那些令人向往的情意中。
想起话本子里那些绘声绘色的描写,什么送糕点,又什么去放河灯,公子为小姐猜了灯谜,打了金簪,亲手绘上一只纸鸢……
小公主不禁有些感慨,原来当别人的心上人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情。
她往昔看话本子是不挑故事的,但这几日里,许是见多了阮书桃对常安瑄的情意,又或是从绿芽惆怅的眸底窥见了涟漪。
乐冉忽然就对‘心上人’这三个字起了莫大的兴趣,她趁着那日出宫好一顿搜罗话本子来看,竟就一时看入了迷,深陷于佳人才子的心动中。
小公主躲在被子里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也想做别人的心上人。
可别人是谁呢?
她从东想到西,脑海中渐渐浮现一道身影,下一刻,她猛地瞪圆了眼,连忙坐起身来胡乱挥起手,像是要将那道身影从脑子里赶出去似的。
太书院上课钟声敲响的时候,乐冉正好踩着那阵悦耳的钟声进了课室。
小公主吁了一口气,还未有几分庆幸从心底下生起来,好巧不巧的,却和姗姗来迟的宋钺撞了个正着。
宋大人今日里穿了一袭竹枝色的素雅青衫,十分俊朗,也不知他一早上去了哪里,身上竟沾着一股淡淡的,连绵沁人的竹香。
这个时节,有长青竹的地方并不多。
乐冉在心下里偷偷猜测,迟疑之下脚步慢了些,正巧宋钺垂眼看过来,二人视线撞在了一起。
对上宋先生那双好看的,看不透的墨眸,小公主浑身一僵,困扰了她一整夜的念头在此刻又‘死灰复燃’。
她看似端庄着,不急不慢走到位置上坐好,实则手脚僵硬,心下也慌得十分厉害,就怕宋钺在后面将她叫住。
直到在位上坐了稳当,宋大人移开视线,开始授课,乐冉的肩膀才塌松了些,又夸张捂着心口万般小心地松上一口气。
“你昨夜不会又批了大半夜的折子罢?”
阮书桃坐得板正,目不斜视,趁宋钺背身时连忙小声来问。
她方才看见乐冉眼下泛起青黑,以为她是政事辛苦劳累,又忙了整整一个晚上,不免就有些心疼,却又不敢如往日般明目张胆的交头接耳。
自从那日‘惹恼’了宋钺,她就一直有些提心吊胆,连上课也不敢再马虎半分,就怕宋相什么时候看她不认真,就想起来翻一下旧账,去她爹那里好生说道一番。
届时,就算不是什么天大的错误,她爹也会为了给宋相面子而将她好生罚上一顿。
那老头子可爱面子的。
乐冉也跟着偷摸掀起眼往前望。
她正想说自己不过是因为看话本子所以才睡得迟了,可刚刚张了个嘴,连个音调都没吐出来,宋丞相便转过来身,狭长凤目微微一挑,视线精准无误地望了过来。
好似他后脑上长了双能看见的眼睛一般。
小公主当即捧起书,慌慌张张的将脸遮了个严实。
宋钺眉心微微一蹙,望着小姑娘手中那本连名字都倒过来的书,却始终什么也没说。
今日里天好,没什么云,太阳晒暖了风,混着几缕丹桂的香,吹得人昏昏欲睡。
乐冉昨夜里本就折腾了大半夜才睡着,今晨又起得匆忙,此时叫这股暖风吹拂,竟无端起了些困意。
宋先生的嗓音低沉好听,声调悠扬连绵,一字一句伴着微风扑面而来。
小公主打起精神撑了又撑,昏昏欲睡的,连看东西都成了模糊的重影,好似眼前覆了层朦朦胧胧的纱。
那颗佩戴各色饰物的小小头颅一点一点,终是没能抵过周公他老人家的慈祥爱抚,眼皮渐渐低垂了下去,脑袋一歪,就再也没能抬起来。
乐冉枕在手臂上,在桂花香气里睡得香甜。
金灿灿的阳光从窗边落在她白嫩精致的小脸上,浮起一层细碎的金绒,卷翘的长睫垂落下,在白皙面颊上留下两道扇形的阴影。
宋钺走过来的时候,正就见她睡得香。
绸缎似的墨发柔顺缱绻瘦削肩头,随着呼吸轻缓滑落,小小一团缩在阳光里,莫名柔软,像夏日里成熟的棉花田。
宋钺假意没有看见一旁小姑娘废力挺直腰杆,为乐冉遮掩的模样,若无其事从旁走过去,竹枝色的袖襟轻晃,弧度柔软。
就在阮书桃松了一口气时,身旁却忽然传来一道拔高的音调。
“先生,乐长安她上课睡觉!”
她咬牙切齿看过去,正就见乐梓欣趾高气昂的脸。
宋钺眉心微微一皱。
乐冉被拎着站起来的时候,还是有些发懵的,方被叫醒的小公主思绪还不怎么清明。
她懵懵懂懂地站起身,一抬眼,撞进宋钺看过来的幽深视线中,整个人激灵一下,如坠冰窟,在瞬间就醒过来神。
后知后觉,她好像在宋先生的课上睡……睡着了?!
那一双圆溜溜的猫瞳因为错愕而瞪得老大,还残存着朦朦胧胧未消褪的困倦水色,里面的惊慌和不敢置信昭显得明明白白,令宋钺瞧了个真切,又莫名有些好笑。
他是什么吃人的恶兽吗?小公主怎么这样一副神情?
完了完了完了,乐冉欲哭无泪,她怎么又撞进了他的手里呀,这回怕是不会再有上回那般好运气了。
是要罚她抄书抄断了手?还是有又要再朝堂上训她?还是……还是要罚她就站在这里一上午?
总不至于……学苏大人打手板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收藏,点呀点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