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是在安阳宫用的,白后特地叫人备了乐冉最爱吃的咕噜肉,又拉着她讲一些体己话,才叫妙珑送她回去。
遥见那秀丽身影渐远,白后上扬的唇角才缓缓落下。
“真是死也要死在个黄道吉日里,他有什么脸面死在自家女儿的及笄日子里。”
遂侍在旁的老嬷嬷垂着头,“老奴听闻,这桩子事同那一位……”
白后扬了下手,袖袂垂下在风中飘荡,老嬷嬷就没有再说下去。
“他临死前都想着利用哀家这把老骨头,当真不负哀家这么些年的教诲,是哀家教养出来的好儿子。”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拿安宝儿的安危来威胁哀家,当真以为哀家老糊涂不成?”
白后转眼,遥遥望着金銮殿的方向。
“宋家的事,怕是无解,哀家不求这江山姓何,只求我宝儿安然无恙,不然哀家着实愧对她死去的娘啊。”
白后长长一叹,似乎一瞬间苍老了很多,她捻着手中珠串,恍惚间似乎见那位叫她阿嬷的温婉女子。
“陶嬷嬷,你说哀家当年是不是真得做错了?”
陶嬷嬷忙道:“婉娘娘在时,曾说安宝儿是她所得之珍宝,也从未怨过您,反而十分欣喜她能得安宝儿相伴,主子宽心罢,婉娘娘在天上保佑呢,长安长安,安宝儿必然是会长长安安的。”
“是啊,长安,”白后望向乐冉离去的方向,视线中又多些许慈爱,“必然会长长安安的。”
乐冉回到宫中,送走了妙珑姑姑,掩着唇恹恹地打了个哈欠。
今日里起得太早,眼下遭午后的日阳晒了晒,竟然晒出了些困意来。
她往屋中走,想着回去小歇会儿,待起了再去忙活其他的事,但路过前堂时,余光里却好似瞄见了什么,她下意识转脸去,脚步猛地顿在那里。
小公主神情呆滞,半晌后,她转过脸,颤颤巍巍翘起一根手指,指向案上那一沓子摞得足有半人高的文书。
“那,那是什么?”
绿芽也吃了一惊,忙叫来当守在一旁的丫头来问询。
葱青色宫装的小丫头上前来福了福身。
“回公主,那是严大人午前送过来的文书,他叮嘱奴婢,说这些文书需要您在明日朝前批阅出来。”
乐冉:……
两眼一黑。
秋日里的白昼短了起来,不过才将将过了酉时,暮色便彻底沉沉压了下来,宫中四处都染了亮色。
乐央宫里点起了烛,屋里却还是一片暗色,绿芽轻手轻脚走过去想给灯里添上些油,好使屋中亮堂些,不至于伤了眼睛。
可待她走近,案旁却没丝毫动静,绿芽纳闷着探身,却发现伏案批改文书的乐冉已不知在何时沉沉睡去了。
小公主歪着脑袋枕在手臂上,下头还压着批了一半的文书,甚至于连笔都虚握在手中没有搁下,一看就是累及了。
绿芽没有叫醒她,只是悄悄去屋中拿了团花暗纹的氅衣来给乐冉披上,一簇影子落在案上轻轻晃了晃。
乐冉本就睡得不怎么踏实,被这阵动静惊扰到,迷糊着睁开眼,又被近前的绿芽给吓到,‘啊’的一声慌忙坐起身来。
青白色的氅衣跟着滑落在地上。
绿芽也被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了一步,谁料不偏不倚撞上小案一角。
搁在案旁半摞子高的奏书晃了晃,‘哗啦一下就散了满地,她哎呦一声,又连忙蹲下身去收拾。
乐冉此时才回过来神,声音里沾着软呼呼的倦怠鼻音。
“我做了一个梦。”她喃喃道。
绿芽将散乱的奏书收拾妥当放在案上,听乐冉呐呐,心下就有些好奇,想着是什么样的梦能将她吓着,但还不待问出声,却见乐冉抬手蹭了蹭脸。
不知是手上还或是脸上沾到的一块墨迹被蹭了花,顿时在那张白皙精致的脸蛋上留下一处显眼的墨渍。
她顾不上去细究梦中内容,又匆忙着去打温水来擦,也就忘记了这一回事。
温热的帕子擦去面上墨渍,乐冉心下也松了口气,不用再想借口来搪塞绿芽。
总不至于同她讲梦见了那日踢翻‘大魔头’鱼篓子的事情,自己变成小鱼儿被钓回家,还险些就被开膛破肚给下了锅了。
乐冉趁着绿芽倒水去,心有余悸拍了拍心口,还好只是个梦。
白日里的奏书还剩下不少,晚膳后,乐冉又坐回小案前提起笔。
她往昔从未沾过这档子事,虽不至于一窍不通,却也十分头疼苦手,以至于磨磨蹭蹭了大半个下午,才不过批阅出三分之一的奏书来。
好在下午睡了一会儿,此时倒也不是泰国,小公主咬着笔杆子,在奏书的末尾批下一个‘阅’字。
那张白皙小脸皱成了个包子,她勤勤恳恳又翻开下一本。
政事真的好难啊,嘤嘤嘤,这些还不过只是各地里承报上来的一些琐事。
她正念叨着,门被人敲了开来,绿芽端着檀木案盘进来,一股子苦涩的药味顿时冲散了殿中安神宁心的雪荷香。
乐冉的脸皱得更厉害了,像是放久了失了水份的橘子,皱成小小的一团。
之前的药已经没什么用了,安太医便给她开了一个新方子,也不知是否听见她在暗地里头偷偷摸摸地抱怨过,新开的这一副药简直就是要苦死个人了。
单单只闻到这股子药味儿,乐冉的舌根就已经开始苦得厉害了。
绿芽将滚烫的药放在桌旁,想着待温凉一些再端过去。
小公主嗅着苦了舌头的药味儿,又望了望散了一案的文书,只觉哪哪都是她‘深仇大恨’的仇人。
绿芽实在没忍住笑,又顾忌乐冉的脸面,遂背过身,肩膀颤了颤,只觉她家小殿下着实可爱得紧。
身后,乐冉幽幽怨怨的嗓音传过来。
“想笑便笑罢,我又不曾说过不让你笑的这种话。”
绿芽清了清嗓子,将案盘端去,示意乐冉瞧里头的糖水和蜜饯,她声音里还残存着几分淡淡的笑意,透着几许女儿家的娇俏。
“奴婢知殿下怕苦,今日里取药时特意问了安太医,他讲可拿糖水或者蜜饯过一过嘴,奴婢想着往日里殿下都是吃得蜜饯,今日不若煮一碗糖水,由着殿下挑一挑罢。”
听了这话,乐冉的包子脸才舒坦开一些,她哼哼唧唧的,像只闹别扭的小狐狸。
“原想着你笑话我,今日里便就罚你留在此处随我一道,不过如今,看在这碗糖水的份上,便不要你留下来了。”
绿芽作为乐冉贴身伺候的丫头,哪有留主子在这里,自己去睡的道理,不过听见这话,她晓得是乐冉心疼她,便像模像样作了个楫,“那奴婢就多谢殿下了。”
乐冉的脸彻底不皱了。
药汤黑稠的厉害,还浮着些许碎末,光是闻着味儿舌根就苦得厉害,乐冉深吸了口气,咕噜咕噜连喝了两口,果不其然被苦到了舌头,忙又端过糖水来过嘴。
如此反复,好一番折腾后才将不过巴掌大小的碗中药汁喝了干净,她又忙含了两块蜜饯在舌底下,腮颊鼓鼓囊囊的,像过冬储粮的花栗鼠。
夜渐渐深了下来,乐央宫里的灯火几乎是亮了整夜,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色,才将将熄了去。
晨时的早朝,乐冉果不其然地起迟了,直到坐在金銮殿上,接受朝臣跪拜,她也仍有些迷糊,还未完全醒过来神,满脑子都是睡前看的那本话本子。
严默望她一眼,瞧见小殿下脸颊上,那不知是垂睫落下的阴影还或是熬了通宵的青黑,便沉默着朝前走了两步,起了替她遮挡倦意的心。
今日里是由言阅官读折,众臣相讨商议,倒是没几个人会时时刻刻关注堂上动静。
言官清清亮亮的声音拉长了回响在金銮殿上,有些催眠。
乐冉困得厉害,便垂着脑袋昏昏欲睡。
前几本都很正常,一些琐事处理极当,能看出来小公主确实都下了功夫,众臣子也都纷纷据文书批注相互探讨。
言官放下手中奏书,拿起下一本,可将翻开第一页,念了第一个字,他便瞪圆了眼,声音也戛然而止。
此变故引了众臣目光,连龙椅上的乐长明都朝他望过来,随侍在乐长明身旁的宦官皱着眉,“李大人,怎么不读下去了?”
李琒握着那本‘奏书’,在催促声中望了眼其上内容,一时间有口难言,额上冷汗密布,湿了一片。
“臣,臣……”他嗫嚅着正不知该怎么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忙躬身行礼,道,“禀陛下,是臣失误,此章先前读过,想来是臣方才顺手放错了位,还请陛下恕罪。”
一旁宦官附耳道:“这位李大人是司徒大人的弟子,今日司徒大人告假,便暂且由他代诵一日。”
乐长明哦了一声,摆了摆手,“没甚大事,朕恕你无罪,虽先前已读阅过,但太傅讲,学而时习方学深之,你便再念上一遍罢。”
朝中苏阁老满意捋了捋白须,李琒却险些吓得尿了裤子。
他见朝陛下暗示无果,又将寻救目光投向朝中。
可好巧不巧,他想求救的那一位,却叫他人将身型遮了严实,连根头发丝也没露出来。
事到如今,李琒苦笑一声,抬起袖子擦了额上的汗,一脸的视死如归,他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