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条鱼儿游过去

和稀里糊涂被封了摄政称号一样,乐冉也没想到,至小便不待见她的先帝会专程留书于她。

小公主拆开信,指尖上沾了几缕严默身上淡淡的青槐花香。

信是由上好藏金宣纸所写,用的是细细研磨过的金贵乌南墨。

这种墨,乐冉是认得的。

此墨产自乌南,十分珍贵,以乌南独有圣树树汁所制,自呈黛色,沾水不晕,极其适合用来绘写丹青。

幼年时,她随着先生学画,偶听先生提起,对这种墨块十分向往,不知何时被母后看在眼中,

后来一年风调雨顺,乌南来贡颇丰,先帝大悦,赏了后宫整整三块。

母后为替她求得一块,拖着病弱身子,在晒人的烈日下足足跪了两个时辰。

乐冉垂着眼,草草将信卷了卷,凑近烛火。

火苗舔舐上纸背,一口吞下,狼吞虎咽地险些咬到那白皙指尖,有一些残渣落在红木案上,风一吹,又给扬了去。

密信中可谓是废话通篇,驴头不对马嘴,乐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捋顺意思总结出来三个要点。

一是先帝自觉亏欠于她,希望她念在母后面上不要太过计较,。

二是忧心太子长明,讲他年幼或受奸臣挟制,甚至可能伤害至皇祖母,叫她仔细些帮衬着,莫要忘却身份。

三则是……

那位先帝,用了整整六百七十一个大字,重点强调了下前头所提及的奸臣身份。

乐冉拍了拍手上残存的灰,只觉是先帝许多年不曾见她,所以将她想作了个傻子来看。

通篇不过千八百的字眼,光是威胁恐吓就占了一半。

长而卷翘的睫毛颤了颤,乐冉万般嫌弃,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了个隔了夜的白皮包子。

谁信他啊!

什么斩杀一百一十八人,血流成河,又什么茹毛饮血,抄家流放多少多少人……

这分明是写出来吓唬小孩子。

她看呀,能让先帝说是乱臣贼子的宋丞相,才是天大的好人罢!可……乐冉捧了捧脸,又有些犯愁。

她心下是不大相信先帝的,可若说先帝想要害她,她多少能理解,但长明……先帝总不至于起害了长明罢?

小公主有些为难。

为了瞧瞧这位宋相究竟如先帝所言是位大奸臣,还或是位被诬赖了的大好人,她准备明日里要专程起早一些,仔细去瞧瞧这位宋相是个什么模样的。

今年立秋立得格外早,连风也比往年都寒凉一些。

清灰琉璃瓦上的雾霜像似白雪,一阵凉风吹来,几片枝头的黄叶悠悠打旋儿地坠了地。

厚重殿门响起吱哑一声,帘子在闯进来的冷风里摇曳不休,连着烛火也晃得东倒西歪,拉长了白玉屏风的影子落在小案上。

一枝昨日里剪下的丹桂,正散着悠悠清香。

绿芽来催时,乐冉已经醒了有一会儿,正团在锦缎被子里迟迟不愿起身。

直到听见那阵细碎脚步声,才露出两只圆溜溜的水亮眼睛来。

夹了绒的轻氅叫绿芽拿到了面前,她才淅淅索索的从暖和被窝中钻出去,顶着睡歪了的发髻。

寒气涌来,小公主不禁打了个寒颤,又搓了搓手。

好冷啊,看来今年烧碳的日子要比去年早上好些时候了。

今日里乐冉起得比往日都早,她唤来绿芽给她梳发,铜镜中映出少女还浮着些倦意的姣好眉眼。

刚戴上顶冠,脖颈就就有一丝酸痛,乐冉揉了揉,心中又将先帝拖出来哼哼唧唧地骂上一顿。

若不是这一道莫名其妙的摄政旨意,她此时必然还在香香软软的被窝中同周公下着棋。

出了门,又是一阵寒风,天还没有亮透,阴沉沉地悬在顶上,像似不经意间便能砸下来似的。

在往金銮殿去的路上,乐冉见四下里清净无人,圆溜溜的眼珠子咕噜一转,便压着嗓音悄声地问绿芽。

“我昨日里叫你去打探宋丞相的事可有了眉目?”

乍闻此言,似其中‘宋丞相’三字是什么不可提及的洪水猛兽,绿芽小脸一白,忙扯了一把乐冉的袖子,声音里都打了几分颤儿。

“殿下,这,这位宋丞相……”

乐冉下意识歪了下脑袋,却险些叫沉甸甸的顶冠坠下扯了头皮,便忙又扶着头正了回来,伸手揉了下被扯痛的地方。

“咦?”

绿芽道:“奴婢依您的吩咐,特地去寻了几个消息灵通的,可……”

她话音一顿,又左右望了望,压低了嗓音,“这些个人,光是听见那位的名字便吓破了胆子,任由奴婢许了多少好处也不愿吐出一个字来。”

“所以是没有打听到?”

乐冉扁了扁嘴,娇媚的小脸上带着些许丧气神色,她绞了绞袖口,像极了蔫巴垂耳的小兔子。

绿芽忙摇了摇头,“有是有的,只是……”

小女子咽了口唾沫,似乎有些胆怯,“听,听说,这位宋相,他,他吃人哩!”

“嘎”的一声鸦鸣突兀响起,黑鸦在自檐上扑颤着翅膀飞远,吓了乐冉和绿芽同时一个哆嗦。

金銮殿中,八岁幼皇临朝。

珠帘后的凤座上,乐冉挺直腰杆,将架子端得板正,实则视线正在朝中众臣身上飘忽不定。

听闻这位宋丞相年岁不大,还不过而立,生得亦是十分俊美。

乐冉才上位不过几日,尚还分不清底下众臣子的官服品阶,但上朝前,她特意叫绿芽去询了常候在两侧的宫人。

青灰色,青灰色……

小公主心中念叨,凭着极好的眼力,她瞧见右手边廊柱旁,离高堂最近的地方,站着一位清灰官袍的俊美青年。

青年模样像似弱冠才不久,周身气度十分不凡。

他站在那处安安静静,像窗下的一枝青竹,正侧耳专注聆听朝中臣子的禀事,似察觉有人盯着他望,抬眼之间和躲闪不及的乐冉四目相对。

青年倒是没有诧异,只冲着乐冉扬了扬唇,得体有礼地冲她恭敬一颔首,好看的桃花眼里晕开了笑。

乐冉被这一笑笑得有些晕眩迷糊,连心跳也快了一些,她绞了绞手指,心道果是先帝骗人,谣言害人。

此般模样的翩翩君子,如何能是想篡位的大奸大佞之人,又怎么会杀人家一家几十口,更别提什么威胁恐吓吃人一类的。

这些乱七八糟的谣言果然信不得。

看过了这一眼,乐冉心满意足,正欲收回来目光,却见‘宋相’回身同身旁人讲了什么。

下意识的,她也跟着望了过去,这一望,却猝不及防跌入一汪深潭。

和那双深墨色的眼眸对上,小公主震惊地张了嘴,下意识揪住了袖子。

‘宋相’旁站着的大人亦十分年轻,容貌俊美得同他不分上下,一身石青色的衣袍衬得他整个人更面如冠玉,光是往哪里一站,周身气度便不容叫人忽视了。

可这这这,这人不是前些日子里叫她踢翻了鱼篓子,还踢了一脚的那一位吗?

宋钺漫不经心收回目光,像似没有看到高台上小公主惊讶的神色。

乐冉正震惊着,心下里暗自揣摩起此人的身份,还道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他总不至于朝后来找她算……

“殿下,”

严默的声音响在耳边,乐冉茫然地眨了眨眼,抬起巴掌大的小脸有些迷茫。

青槐花香中,严默不卑不吭道:“苏学士在叫您。”

‘苏学士’三字像是什么洪水猛兽,乐冉顿时一个激灵,连忙朝堂下望去,正对上苏老学士微皱眉心的不悦目光。

小公主条件反射地藏起了手心,端正了坐姿,连背也挺得更直了一些。

“殿下,”苏老学士见乐冉注意到他,满意地捋了把长胡,又将方才所言讲了一遍。

“昨日老臣于御书殿辅佐圣上时,听圣上谈及殿下对其的谆谆教诲,忽忆及殿下已有数日未去书院,老臣知继位事重,但课业万万不可荒废,殿下如今年岁尚小,却肩担社稷之重,更应学而长思,知天下事。”

话音落,众臣议论纷纷,似乎觉此提议颇为有理。

长公主尚未及笄,虽有遗诏加封,但实在年幼,是个小女子。

此般掌摄政之权,定夺天下事,恐难以平悠悠众口,苏老学士之言确实有理有据。

乐冉瞪大了眼。

见众臣应允,苏阳辉又捋了把长须,侧身朝前头一拱手,“不知宋相对殿下再入太书院一事如何看待啊?”

众人又纷纷望向站在最前端的男人,等他的回答。

乐冉有些紧张,手指蜷在膝上,一双圆润水灵的猫瞳睁得大了些,她盯着青灰官袍的青年,有些急切地想将脑中的念头传递过去。

呜,她可不想去太书院,要背书,还有讨厌的人,还会被打手板子……

桑青折被小公主这股期盼目光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尚还未曾做出些反应,却听身旁宋钺低笑了一声。

他转脸去,见身旁好友踱了一步上前去,姿态十分悠闲。

“苏老学士所言确实有理有据,”宋钺声音慢条斯理,对此事像是十分赞同,就在众臣以为他对此事松口时,却听那懒散话音又突的一转。

宋钺淡淡道:“然几日未朝,琐事积堆,若此时殿下入得太书院问课,这些事物又当何人来处理?是本相吗?还是陛下?又或是苏老?”

此言一出,满朝皆静,苏老学士眉心紧紧皱起。

片刻后,他往高堂上一拱手,“此事不知陛下同殿下是如何看待的?”

乐长明‘啊’了一声,他没想到苏太傅会来问他。

小皇帝看了眼朝上有些凝重的气氛,又看了眼悠闲得同此处十分格格不入的宋相,挺起腰杆,板正起脸,“朕认为此事还需看皇姐意思。”

乐长明一向爱戴乐冉,知晓她最不爱去太书院处,可苏太傅又和他讲宋丞相是奸臣,会对阿姊和他不利。

小少年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能将这个左右为难的问题抛给乐冉。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乐冉身上。

堂上乐冉双目呆滞,一个字也没听进耳中,只直勾勾地盯着那石青色官袍的男人,艰难地咽了口唾液。

“听说这位宋相,他,他吃人哩……”

回想起绿芽打听来的传言,小公主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将发颤的指尖攥在掌心里,没忍住往后挪了挪小屁股,将自己往椅子里团了团。

遗信中痛斥奸佞的字字句句在众臣的沉默之下,似乎显得格外有理有据。

此时见众人齐齐朝她望来,再度和那双深墨色的眼眸对上,乐冉顿时有些心惊胆战。

她缩了缩脖子,想起因自己翻倒了的鱼篓子,又闻这位宋相记仇记得十分厉害,哆哆嗦嗦的小公主张了张嘴,却冒出了个惊吓过度的气音。

“嗝。”

乐冉:……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点点嘛,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