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国,唯有先帝才有权利封予‘长公主’之位,地位尊贵得甚至可媲比当今圣上。
而摄政长公主,毋庸置疑,是整个大盛地位最尊贵的人。
嘉云宫中,满地狼藉。
清脆一声,半人高的瓷瓶被狠狠砸碎在地,瓷片飞溅四处,划伤了跪在厅堂中伺候的女侍。
她俯下身,额头贴着地面,全然不顾流血疼痛的面颊,急切安抚着堂中摔砸物品之人。
“殿下,殿下息怒。”
“咚。”
又一声巨响,沉闷声里,铜制双耳香炉狠狠摔在她身旁,炉中残存的烟灰溅了她满头满身,在光下纷纷扬扬落下。
女侍瑟缩了下,浑身颤抖不已。
“她算个什么东西?乐长安,小杂种……”
一字一句的恶毒咒骂源源不断,身着素服的少女脸色差到了极点,她柳眉倒竖,五官扭曲,咬着牙在殿中走来回走动。
四周但凡能看见的能丢的饰物,都已七零八落地躺滚在狼藉地上,她却也不觉解气半分,又提起裙摆一脚踢翻了案边的圆凳,发出‘轰隆’一声好大声响。
那如山峦般的胸脯剧烈起伏,气得实在不轻。
先帝逝世,不仅未留下同她相关只言片语,甚还留旨,令宫中一众妃嫔自缢殉葬,她的母妃也在其中。
乐梓欣咬着牙,面色发青,可气恼后升起的又是迷茫和无措。
她不过豆蔻年华,一下便失了疼爱她的母妃和父皇,还要看着往昔最瞧不起的人登上大盛最珍贵的位置。
少女因怒气紧绷的肩霎时塌了下去,乐梓欣伏在案上,片刻后,悲恸哭声从嘉云宫中传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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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驾崩,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一贯规矩,是要在金殿里停灵十日,方可祭天再迎新帝上位的。
可眼下也不过才堪堪三日,连头七都还不曾过去,就因宋相淡淡一句‘国不可一日无君’。
众臣便穿了朝服戴起正冠,齐聚金銮殿堂上,恭恭敬敬地呼嚷“圣上万安,长公主殿下万福”。
坐在水晶珠帘掩下的凤座上,乐冉望着底下乌泱泱的一片人影强做淡定。
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尽管晓得那些人瞧不真切自己,却仍旧费力地挺直了腰杆。
嫩笋似的指尖紧紧攥在掌心里,指节处泛起胭脂似的薄红。
她脑袋上顶着这顶九宝凤冠实在是太重了,凤座又高,便是贴着团花锦缎的坐榻边坐下,脚尖也才堪堪够着地面,但却始终有种头重脚轻,好似下一刻便要一头栽下去的错觉。
小公主扭了扭身子,瞄了眼下方乌泱泱的人,猫儿似的乌瞳咕噜一转。
瞧着无人朝她看来,乐冉踮起脚尖,蜷了蜷身子,试图往椅子里坐得更稳当一些。
反正这朝裙坠了地,无人知晓她是否当真坐得十分板正。
衣料摩挲的簌簌动静惹来身旁宦官的垂目,乐冉顿时僵了身子,抿了抿嘴,垂下的卷睫颤了颤。
她偷偷摸摸地抬起眼,却撞进一双漆黑的眸中。
记忆里,她好像见过这位清灰官袍的大人几次,是一直侍奉在陛下身前的大总管,好像是叫……
“严默。”
宦官低垂眼,面无表情,淡淡的嗓音传进乐冉耳中,吓得偷瞄的小公主一个激灵,晃了晃,差些从椅子上滑落下去。
乐冉慌忙挺了挺腰,含糊不清地‘嗯嗯’两声,又小声道:“严大人好。”
胆怯又疏离,像一只兔子。
严默望她一眼,安静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高台下,众臣子恭贺声齐,廊柱打下的阴影里,露出一截石青色的衣角。
“我说,”身着天青五蟒朝服的青年啧啧两声,“这遗诏颁得,可纯属是在给你自己找麻烦。”
“我倒有些想不明白了,宋钺,按你往日里一贯行事手段,该是斩草除根毁了干净,省得秋后多事才对,如今怎么……
顿住的尾音拖了个弯儿,显得几分意味深长。
宋钺收回望向高台的目光,眉眼低垂,黑眸沉沉。
墨玉扳指在色泽白皙的指节上转了转,修长的指骨弓出一截线条锐利的流畅弧度。
桑青折知道,这人是有些不耐烦了,但隐约间,他却多少猜出了其中几分缘由。
终是没忍住,他哼笑了一声,视线掠过龙椅上的奶娃娃,望向高台垂帘后,就差没在凤座上缩成一团的小丫头。
“唉,要我说,这狗皇帝倒也真真有意思得很,竟然妄想用这么个小黄毛丫头来钳制你,倒真是病急乱投医,逢庙就烧香。”
“他不会是真将那些个乱传的闲言碎语听进耳朵里,当了真罢?”
桑青折捏着扇子敲了敲掌心,望着宋钺挑了下眉。
据传,他们这位宋大左相的心上人,今年也该是这个年岁。
宋钺掀起眼皮,转扳指的动作微微一顿,眸底是一片浮着讥讽的凉薄,声音淡淡,透着嘲弄。
“他想靠的可不是这个无甚用的傀儡公主,而是她身上的皇室嫡系血脉,和后面的那座靠山。”
“靠山?你是说,”桑青折话音一顿,意有所指,“安阳宫里的那一位?”
“嘶,可那一位不是……”
宋钺不置可否,很是随意地靠在身旁鎏金香楠红木柱上,墨发缱绻肩头,石青色的长袖垂落一旁,看似柔软的袖袂弧度暗藏利色。
他唇角微微一勾,视线落在殿中,姿态悠闲随性的像是再看一出滑稽好戏。
“那个位置谁来坐都一样,但能让他临死前自认拿捏我的希望落得一场空,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慢条斯理的嗓音里透着极致敷衍,浑不在意的,像是在随口探讨一只蚂蚁的生死。
桑青折盯着宋钺看了一会,在那双看似温润的漆黑眼底间窥见森寒和冷冽,他又望向高台,目光里顿时有了几分同情。
“倒是可怜这个小公主了。”
先帝宠妃厌后的事在朝中不是什么秘密,连带着这位先皇后的遗女也受尽冷眼。
听闻这位小公主一向体弱多病,自出生就被将养在安阳宫中,直到这几年里才有了自己独居的宫院。
此时却被这样一道遗诏推来这风尖浪口,不知是福还是祸了……
冠礼结束后,众臣纷纷告退散去。
严默垂着头,上前来,从袖笼中取出一封信交给乐冉。
声音不咸不谈,看似恭敬有礼,实则语调没有半分起伏,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漠模样。
“先皇密信,还请长公主殿下慎阅。”
他咬重‘慎阅’的字音,将信放在乐冉掌心里,微风牵起一阵青槐花的淡香。
小公主微微一怔,面上流露了几分诧异。
她望着那封信犹疑了片刻,抬眼间忽像是战士穿上了甲胄,再没有半分软肋。
乐冉弯了弯眼,矜贵又客气地朝着严默道谢。
“有劳严大人了。”
姿态端庄,疏离有礼,同方才凤座上几分仓惶的少女半分也不像了
严默眉心微微一皱,望着乐冉的纤细背影,若有所思。
“怎么?”桑青折从廊柱后头绕了出来,“难不成连你也对这小公主心软了?宋钺那臭毛病还会传染不成?”
他望着乐冉离去的背影,摇着那把泼墨山水的乌青折扇冲严默打趣。
严默望他一眼,眉心狠狠一皱,对此人油腔滑调的做派嗤之以鼻。
“搔首弄姿,没点正形。”
桑青折晃着折扇的手猛地一僵,显然被‘搔首弄姿’四个字刺激得不轻,他嘴角一抽,却没发作,只谈起正事。
“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别说你不知道。”
严默看他一眼,又望向愈发远去的小公主,倒是没卖关子。
青灰色的袖袍一拂,淡淡地落下八个大字。
“以子挟女,痛斥奸佞。”
世人皆知,太武皇帝在世时,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不是他在朝堂上那点抠出来的丰功伟绩,而是他后宫里‘宠妃废后’的那档子秘事。
当年太后摄政,太武皇帝遭管束而迟迟于朝堂不得志,又听信宠妃谗言,欲杀女废后夺权囚母。
此一事可谓是震惊朝野,在当时掀起了一股极为动荡的惊天骇浪,牵连了不少无辜忠良的臣子,宋钺的父亲便在其中。
可事到如今……
桑青折哼笑一声,转眼望向龙椅后,被垂帘遮掩的凤座,缓慢摇了下头。
瞎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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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
回宫路上,经过长明坊时,八岁的新皇在随侍太监的忧声里横冲直撞地跑过来,又在距乐冉不远处撒住了脚,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道礼。
“皇弟长明问阿姊安。”
新皇一身明黄长衣,腰悬白月弯佩,配上这一本正经的行礼动作显得十分有模有样。
乐冉听闻继位前,长明的太傅特意寻人去教了礼数,看起来成果倒是十分显著。
追在乐长明身后的一众宫人此时也到了近前,见着长公主在这里,又匆忙着跪地问安,呼声响了一片。
这种情景乐冉在这几日里见了习惯,虽还有些不大自在,却不至于如初时那般仓皇无措了。
她挥了下手,示意众人起身,本想如往常般亲昵地捏一捏长明的脸,却忽地想起今时早已不同于往日。
四下里伺候的宫人们都在往这处瞧,万不能叫弟弟失了新皇该有的威严,不然怕是往后难以服众了。
思虑周全的小公主将手中摩挲了半路的信塞进袖中放好,也端起架子,像模像样地回上一礼。
抬眼间隙却见长明撅起个能挂油壶的嘴,奶膘未褪的腮帮子鼓得圆圆的,满脸不开心。
乐冉偷摸着冲他眨了几下眼,对了几下‘暗号’,姐弟二人顿时相视一笑。
笑过后,乐长明板起脸,对随侍身旁的宦官吩咐起来。
“本太,咳咳,朕,要同皇姐讲一些体己话,尔等退去一旁守着,没有朕的吩咐,不准上前。”
随侍的众人闻言,顿时领命向后退去,只留下乐冉随身的绿芽丫头在旁伺候。
眼见四下里人走了精光,半大的小少年才上来抱着乐冉的腿,如往常般哼哼唧唧地撒起娇,埋怨着这几日里的辛苦。
临了,又小声道:“阿姊,做皇帝好累,我不想……”
‘做皇帝’三个字被乐冉眼疾手快地捂了回去。
小少年茫然地眨了眨眼,那张同乐冉几分相像的俊俏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
乐冉抿了抿嘴,半蹲下身和乐长明对视,任由奢华的朝裙拖曳在地上,沾了薄灰。
八九岁的小少年承了太子称谓多年,在外人眼中理应是识大体的,不该轻易将如此任性之话脱口,若是叫旁人拿去做了文章……
她板起脸,神色认真地告诫弟弟,“这种话往后不可再说。”
乐长明自小便被养在这位长姐身旁,对她的话向来都是不问缘由的无条件听从。
此时见乐冉板起脸,十分正经的来同他讲话,当下就十分使劲点了点头,做出保证。
“阿姊放心,长明以后都不会说了。”
乐冉被他板正的神色逗了笑,眉眼弯弯。
她捏了捏乐长明奶膘未褪的脸,还想说什么,却被疾步赶来的宫人打断。
宫人是来寻乐长明的,教导新皇的太傅在书殿中等候了多时,已快发了脾气。
早将这茬事忘了干净的乐长明顿时哎呦一声,当下皱起一张脸和乐冉告别,仿若火烧屁股一般,匆匆跑走了。
“听说这几日里给小殿下授课的太傅又添了一位,”绿芽凑前来,声音里有一丝笑,“是太书院里的苏学士。”
乐冉一怔,条件反射地将手藏进袖子里。
那位苏学士的戒尺打人手心可疼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