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八十一年秋,九月初七,晨风萧瑟,钟声悲凉。
覆着薄薄白霜的青灰琉璃砖瓦上沁出一层湿漉漉的晨露,几只黑羽鸦鸟扑颤着翅膀停在上头,粗劣嘶哑的叫声令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长乾殿前的空旷处,神色肃穆的朝臣们正挨着排地跪了一地。
殿内,门窗闭得紧实,四周也都被黑布严实遮起,连半分光亮也不曾透进,只靠着灯架上几盏少油的昏黄长灯,才能勉强看清一些物件儿的轮廓。
奢华至极。
灯影惶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污浊气味,是放置了许久的秽物,混着不知名苦涩药渣的腐朽将死之气。
几声凄厉的鸦叫混进了长鸣不止的钟声里,像是什么不详的兆头。
“听见了吗?”
站在床榻边的男人凤目低垂,神色阴冷,帐纱将他的轮廓遮掩得不甚分明,彷若暗中滋生出的索命鬼魅。
他紧紧盯着龙榻上形如枯槁的人,试图从那张惶恐不安的脸上看出一丝悔色。
哪怕只有一丝。
男人捻了捻手指上的墨玉扳指,有些漫不经心。
只要有,就赏他一个痛快。
徒劳无功。
惊惧的喘息声像是老旧风箱在苟延残喘,随着钟声此起彼伏,忽然之间,像是被看不见的东西猛地扼住了脖颈,戛然而止,徒留一片死寂。
帘子晃了晃,有人往里看了一眼,对上一双狰狞凸起的双目,轻啧了一声。
“竟然吓死了,那这道旨?”
“照颁。”
男人的声音淡淡,一丝昏黄烛光在他石青色的袖间微微一晃,留下一道暗痕。
“烧了他,埋进和泉门外的地砖下头。”
“他既觉得自己高高在上,我就令他永远,被人踩在脚底。”
久闭不开的红珊金丝楠木门终于发出吱哑的一声,声音打破晨间只有风声的寂静,引得殿前跪着的一众朝臣,神色紧张地望过去。
面无表情的宦官一甩拂尘,尖细的声音顿时拉长着回荡在众人耳边。
“太武皇帝——薨逝。”
“传——陛下遗诏”
“……朕疾积深,难以治,殆不自济,临终弥留,忧吾儿长明年幼,朝事繁琐,恐不胜以大任,特以旨封吾女长安为摄政长公主,辅以吾儿左右,尽心尽力……钦此。”
众臣神色纷纷一变,视线在触及随后漾起的一抹石青色时,又纷纷闪躲着目光避了开。
待那人走出去了老远,几位被吓出一额冷汗的老臣才敢抬起袖子擦了擦,相视的眼底堆挤苦笑。
左相,宋钺。
仅二十有四便坐上那把众人仰望的丞相高位,朝中门生众多,大权在握,威风赫赫,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先帝在时,他便把控朝政,玩弄权术,使得前右相孙鹤满门抄斩,牵连起一干人等下狱关押,闹得那叫一个血雨腥风。
而如今先帝薨逝,新帝年幼,摄政公主又名不经传,重臣惶惶,一为自身安危,二位朝堂风云,不禁摇头感叹。
这盛京城的天,怕是要彻底变了……
传召的宦官往东南方去,不过片刻,却有诸多宫人脚步匆匆,眉头紧皱,但凡是见了人,皆要低声问上一句,似在寻找着什么。
风将落下的叶子吹去长廊里,穿过来往匆匆的裙摆,又吹向远方。
今年立秋立得早,暑气还未散去,又因晨暮风寒,就凉得十分厉害。
廊亭花下,幽昙环绕间,掩着方精致小巧的金楠软榻。
榻上纱衣堆叠散乱,绣着青团花锦的丝缎薄被垂落一旁,堆着起了皱痕的好些褶子,层层叠叠的,隐隐露出一道娇小的身影。
一阵萧瑟秋风吹来,那身影畏寒地蜷缩了一下,埋于纱衣中的小巧鼻尖耸了耸,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寒颤。
乐冉翻了个身,想寻方才嫌热时胡乱蹬开的锦被。
嫩笋似的手指尖儿胡乱摸索,白皙俏丽的五官皱成了一团,像个刚刚出锅,白白嫩嫩的褶皮包子。
她意识不清醒地蜷缩身子,将自己缩成个蚕茧,裹着纱衣不断咕涌。
长而翘的睫毛轻轻扇动,彷如花间颤翅欲飞的蝶。
散了一小榻的白纱垂了满地,青丝如瀑,下一刻,失重感传来。
乐冉猛然睁开眼睛哎呦了一声,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揉着被摔了疼的地儿,重新皱起了一张皱巴巴的包子脸。
这声音惊了廊下池中浮水探头,欲张嘴咬饵的鱼。
青尾一摆,溅起的水花白沫推开浮萍,彻底不见了踪影。
垂着水面的吊杆微微一晃,涟漪破碎,男人眉心微皱。
他往旁望去一眼,视线却被爬满廊柱又低垂的花蔓遮了结实。
“呀。”
那端又响起一声惊呼,像是误了什么事,匆匆忙忙的,随即廊上响起‘蹬蹬蹬蹬’的脚步声。
池水被这动静震得涟漪不断,惊得几尾游鱼四下逃窜,只见得一池悠悠清水。
男人:……
乐冉拎着裙子在廊上疾走,却又不敢走得太快,走几步还要停下虚虚换上一口气,一张不过巴掌大的明媚小脸上皱得厉害,写满了焦急。
竟是睡过了头,到了这个时辰,阿芽定然寻她要寻得发疯了,说不准还会惊动其他宫人,最后闹到皇祖母那里去。
一想到将要惹出大乱子来,乐冉就有些犯愁。
若皇祖母晓得她昨夜里偷摸溜出寝宫,必然是要好一顿说教的。
小公主撇了撇嘴,踮着脚尖来回张望,琢磨起抄近路的法子。
幽廊长而深远,四下里无人,唯有风声悄悄过耳,夹杂了些许流水声响,似乎是从一旁嶙峋山石后传来。
想起这墙后是什么何处,那双猫儿似的圆瞳水溜溜一转,浮现狡黠。
乐冉卷起袖子,撩起了裙摆。
今日是阴天,灰蒙蒙的厚云透不出半分光亮,连着水面似也不怎么清透了。
月夕池的鱼不多,但却条条是精品,方才露头的几尾金鲤早在那阵动静中摇尾沉水,不知钻躲去了哪处。
男人等了片刻,有些索然无味。
他身旁的篓子里,几尾被钓上来的赤鳞金鲤正摇着红尾撞篓子,蹦跶得十分欢快。
男人往花廊里望了一眼,随手搁下吊竿,石青色的长袖垂曳在地上,沾了几片初秋凋零的残叶。
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从他头顶上突兀响起。
男人动作微微一顿,没有理会,戴着墨玉扳指,修长匀称的手指提起竹篓。
下一刻,布帛撕裂声响清脆,急促短暂的一声低呼让男人皱起了眉。
他抬起眼,瞳孔却骤然一缩。
鱼篓被打翻在地,滚了两圈,几条金鲤趁乱蹦跶着落入池中逃出升天,男人怀中多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娇小姑娘。
天光从藤叶间隙里穿过,光影斑驳,落在那张小巧精致,透着几分稚气的白皙面容上。
姑娘生得极好,约莫是豆蔻年华却已可窥见美人风姿,眼眉弯弯,肤白如栀,许是受了惊吓,垂下的眼睫颤得厉害,沁着泪珠,像风里枝上的叶,又如花间扑翅的蝴。
小小的一团,又软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
男人眉心轻拧。
乐冉却要吓死了。
踩滑的瞬间,她下意识闭紧双眼,嫩笋似的手指紧紧揪着纱衣,胸膛里一颗心上蹿下跳,蹦得飞快,坠落的恐惧紧紧拉扯她的心脏,令她产生难以呼吸的窒息感,浑身抖个不停。
她要死了吗?
念头转瞬即逝,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又或不过是眨眼之间,她跌进一个坚硬的胸膛里。
小巧的鼻尖被撞得发疼,眼泪下意识夺眶而出,又被贴在脸前的布料如数吸走。
她哼唧一声,像刚会鸣叫的幼鸟。
沉厚好闻的乌檀香气在鼻尖萦绕,湿黏成几簇的长睫颤了颤,乐冉偷摸着掀起眼,视线触入一汪深潭。
微风吹拂,泛起令人心悸的涟漪。
乐冉下意识屏住呼吸,眼神发直,下意识蜷缩指节,心砰砰直跳,紧张的将那一小片石青色的衣料攥得发皱。
她自小娇养在深宫,甚少能见外人,更不曾有同陌生男子如此亲近之时。
男人垂眼望她,视线错过,望向滚在地上,空空如也的鱼篓子,眉心微微一皱,俊美面容上多了一丝阴郁。
乐冉随着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打翻了的鱼篓子和满地的水渍,意识到闯祸的小公主一口气憋在胸肺里,怂得打起了嗝。
她绞着手指,声若蚊蝇。
“对,对不起,但是,嗝,这,这里,嗝,不,不,嗝,不可以钓鱼。”
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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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央宫里乱做了一团。
乐冉回去的时候,正撞上焦急往外走的何姑姑。
何姑姑瞧见她,顿时哎呦了一声,拍了下手,着急道:“我的小祖宗,你这一大清早的究竟跑哪里去了,可让奴婢们一通好找。”
乐冉有些心虚,她卷着衣边儿,吐了下舌头,嗫嗫嚅嚅。
但何姑姑却没给她讲话的机会,直接扯着嗓子就往里头嚷起来。
“回来了,回来了,公主殿下回来了。”
话音未落,院子里呼啦一下就涌出来一大帮子人,在乐冉懵懂的神情里簇着她往宫里去,不由分说的给她梳妆起来。
铜镜里的姑娘颜色极好,巴掌大的小脸白而细腻,仿若脂玉,眉目灼灼,如春桃苞。
那一双猫瞳水润光亮,翦翦盈盈的,像似两汪秋水。
“及笄礼,”乐冉望着镜子陌生的自己有些茫然地喃喃,“不是晚上吗?”
没人回答她,陌生的女官低垂眉眼,恭敬又疏离的为她换上素净祭服,戴上九宝珑珠玉的沉重顶冠。
乐冉的脸又皱成了包子,可望着女官严肃的面容又不敢多问,只僵坐在镜子前,生怕脑袋上那个沉重的,看起来很贵的顶冠掉下来。
她可赔不起。
“公主,公主。”
贴身伺候她的丫头这时才被允许上前,从她压低声音的讲述里,懵懂茫然了一早上的小姑娘,才晓得发生了何等的大事。
“你,你是说,”乐冉结结巴巴,本就圆润的猫瞳更瞪了大,嫩笋似的指尖指了指自己,“我,本,本宫摄,摄政?”
绿芽望着她,十分沉痛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啦,开文啦,言情以后会分号写,新号:狐狸之火,希望去点点收藏。
预收点点收藏~:《一念朝朝》
顾绾绾三岁那年,顾家遭人陷害,满门抄斩,她被当年还无甚权利的谢玉珩用尽手段保下偷养于家中。
三岁的孩童不知是非,只整日粘着俊秀的青年叫爹。
叫坏了谢玉珩一桩又一桩的姻缘。
谢玉珩不怒反喜:再叫一声。
顾绾绾:爹,爹爹抱
从此再无媒人踏入谢家府宅半步。
世人皆知,谢家二公子扬言,此生仅此一女。
后来,果真又当爹又当娘,将小丫头拉扯得亭亭玉立,费尽心思想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再后来,提亲的踏破门槛,又如数被谢玉衡打了出去。
昏暗床帐中,威名赫赫的谢二公子将小姑娘拥在怀里,一向冷冽的眸底充斥疯意。
“朝朝,你的仇,我替你报了,叫我的名字。”
被迫改名改姓的谢昭昭翻了白眼: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