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笙见过恒乞儿后,御剑离开裴莘山,回到了自己所在的主峰。
主峰是门主的住处,此时门主屋内迎来了一名稀客。
司樾进了门,不多话,脱了鞋就往炕上坐。
她坐上去后反手摸了摸屁股下面,啧了一声,“冷的啊。”
门主坐在炕桌对面,正盯着桌上的一局残棋。
“屁话,”他夹了颗玉子,“那么大个宗门,要是人人都烧炕那得要多少斤炭?冬日炭贵,前年出的门规:练气及以上弟子不得烧炕。”
“这么点屁股上的事情也搞等级歧视,果然是屁话。”司樾抬手,想给自己倒杯茶,炕桌上却只有一个杯子,还被傅洛山喝过了。
她便拿了茶壶,对着壶嘴直饮。
傅洛山敲了敲棋子,“本是不必如此的,我想把闲置的那座峰卖了换钱,可惜有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赖在上面,叫那峰头无人敢收。”
司樾躺了下去,“天呐,五长老未免太过自私!”
“我说的是你!”
“既来之则安之,”司樾抱着头,枕着叠好的被褥,“你裴玉门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仙家门派,连这点待客礼数都不懂?”
“你也配教训老子?”傅洛山吹起了胡子,砰的砸了棋子,“来这的二十年,你哪一年不安?裴玉门把你安得好好的,你呢,你懂什么叫礼数吗?”
“好了好了。”司樾从炕桌下扬起张金票,夹在两指间对门主晃了晃,“来,赏你的。”
傅洛山一把将金票拿了过来,上下一看,“这是……禛武宗名下钱庄的灵叶票。整整十万?你从哪弄来的!”
司樾抱着头,翘着二郎腿,“做工挣得。”
傅洛山眸光微凝,“前几天有人接了禛武宗的金令,把魔狼的皮毛带了过去。”
司樾没有回答,傅洛山望了她一会儿,将灵叶票揣进了衣襟里,哼了一声,“早该如此,你总算懂点事儿了。”
“且慢。”司樾一抬手,那灵叶票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门主眉毛一竖,“你想反悔?”
司樾抖着手里的票,“事出反常必有妖。傅老儿,你可想好了,真要收我的票子么?”
“你倒是清楚自己的德行。”门主骂完,思索一番,“这票是假的?”
“真的。”
门主的眉间更紧了。
他也不急着收钱了,严肃地盯着司樾,“裴玉门传到我手里不易,我不能让它有事,也不能让任何一个弟子有事。”
“不至于不至于。”司樾挥手。
“真的不至于?”
“真的。”
门主沉默片刻,一把将灵叶票夺了过来,“那就好说。”
司樾偏头看着他,“真的好说?”
傅洛山把票子揣进怀里,“真的。”
司樾一笑,“好,那就好。”
两人坐下喝了几口茶,傅洛山又问司樾,“听说你收了个徒弟?”
“是啊。”
“听说你算出他是天降彗星,未来前途无量?”
“是啊。”
“听说那小子当众打败了你。”
“是…”司樾察觉不对反应过来了,“什么叫打败?”
“大家都这么说。”
“好吧,”司樾吹了吹浮茶,“也不算错。”
“宁家的公子你看不上吗?”
“谁?”
“第一个要和你单挑的。”
“哦……”司樾颔首,接着摇头,“算了吧,我和贵族老爷的气场对不上。”
“人家是特意为了你来裴玉门的,你若不收他为徒,他恐怕会离开裴玉门。”
“关我屁事。”
司樾从炕上起身,“我的事办完了,你叫我来又是做什么,有屁快放,不然走了。”
“进门到现在,你已经说了四个屁了。”
“我还能再说十个。”
门主不招她了,“长话短说,乙堂和丙堂觉得你只去甲堂不公平,我和山长商量了一番,希望你能加课。”
“什么?”司樾跳了起来,“一个月做工三次还不够?傅老儿你别欺人太甚!”
若是平时,傅洛山定要和她叫板,但今天司樾拿出了张十万的钱票,门主的态度也就软和了些。
他捋了捋白须,道,“好罢,你要实在不愿便罢了,我再找人过去,劝慰劝慰那些孩子,小孩的情绪也就是那一阵子,过几个月就好了。”
他如此好说话,倒让司樾有些别扭。
“行罢,随你的便,反正我在哪儿都是躺着。”
“哦?”傅洛山抬眸望她,“如此,你是答应了?”
司樾颔首。
“好!”门主拍手笑道,“我这就安排。”
他当场把山长和另外两堂的先生喊来,进门第一句话便是:“后日开始,司樾真人将和诸位一样,常驻裴莘院。你们商量一下,就在这儿把她的课程拟定,尽量排满一些。”
他一边转身,拍了拍司樾的肩,“没你什么事了,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天搬去裴莘院的宿舍。你要是着急,今晚也可以。”
司樾盯着他,山长一挑眉,“怎么,你还想反悔不成?”
司樾捂着胸口,虚弱地咳嗽了两声,“咳咳…您刚才是不是说,我不愿意就算了?不瞒您说,其实我……”
“我没问。”门主挥袖,“别磨蹭了,快回去收拾吧。”
司樾沉沉地盯着他。
门主问:“还有事?”
“屁事!”司樾在傅洛山的屋子里说了五个屁,继而转身出门。
她回到停云峰,刚找了个树杈躺下,不远处就传来尖尖脆脆的喊叫。
“司樾司樾!”
纱羊扯着一轴长卷,急急忙忙地跑来司樾眼前,“你刚刚去哪了!”
“去没事找事了。”司樾臭着脸,硬邦邦道,“收拾一下,傅老儿让我明天住进学院,给那群崽子当先生。”
“什么?太好了!”纱羊兴高采烈地拍手,“司樾,真有你的,居然这么快就打入小魔头身边了!都说孩子对老师有着盲目的崇敬和信任,你可要好好利用这一身份。”
“这话危险,说得我像坏人。”
“什么人能和你比坏呀。”
“再吵我就扯了你的翅膀当头花。”
“不用扯也可以。”纱羊收起了卷轴,扑棱棱地飞起来。
她趴在司樾头顶,递给她一面镜子,托着脸颊,颤颤翅膀,“怎么样,蜻蜓头冠漂亮吗?”
“啊,”司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被巨虫扒着吸脑髓一样。”
“你嘴里真是没有一点好话!”
纱羊气走了,气呼呼地收拾行李。
明天就要去新住处,这满山的花草她都得赶紧处理,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目送她离去,司樾抱着后脑,躺在枝上放空双眼。
她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穹,干干净净的天空上,连一丝寄情的云都没有。
微风徐徐,她头上的柳枝摇曳浮起。
司樾呢喃一声,“真蓝啊……”
……
裴莘院最北边的院子被收拾了出来,让给司樾居住。
山长一早便向所有弟子宣布:
司樾已成为学院常驻老师,在三个学堂轮流授学,所有学生随时可以去最北边的院子里找司樾,请她指教武艺。
司樾被拉去露了个面,让学生再次瞻仰面容,认认清楚。
她回来时纱羊正忙着将花盆分类。
这光秃秃的院子纱羊一刻也待不下去,三天之内,她势要整个院子都种满花草!
小蜻蜓忙碌时,院门被人一脚踢开。
她抬头望去,“你回来啦!怎么样,今天和小魔头有什么进展!”
“有什么进展。”司樾一屁股坐上院中的摇椅,双脚往前面的板凳一搁,大爷似地开始晒太阳,“去露个面而已。”
纱羊放下铲子,飞到司樾脸庞,“对了,刚刚有人送来了课程安排,我看了一下,明天上午你就要去甲堂了。因为你之前已经给甲堂上过武学,所以明天只去他们上午的文课,但后日就要从乙堂开始全日的授课。”
“啧……”
“我知道你憋屈,”纱羊拽了拽司樾的头发,“陪着凡人过家家,别说是你了,换作任何一个神君也都会不耐烦的。”
司樾睁大了眼睛,来回打量她,“你被夺舍了?”
“你什么意思!”纱羊怒道,“我向来善解人意!”
她骂完又安慰道,“你就再熬一熬吧,距离煌烀界毁灭也就两百年的工夫,对你来说,两百年不就是弹指一挥间么,很快就过去了。”
“什么叫对我来说。”司樾纠正,“我才十六…”“闭嘴。”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活了几万年似的。”
“咦,”纱羊愣怔道,“你没有几万岁吗?”
司樾又睁大了眼睛,“我才不到七千岁!”
纱羊的眼睛睁得比她还大,“什么?不到七千?是不是你活太久了,漏了个一两万?”
“有意识之前不清楚,”司樾道,“但自我开灵后,确是六千八百年。你以为谁都像神王、啻骊那么老么。”
纱羊着实吃惊,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司樾居然才七千岁。
这年龄和她的事迹相比,实在过于年轻。
如此算来,司樾这一生,岂不是有近一半的时间都被镇在黑漆漆的灵台下……
纱羊抿了抿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莫名的心酸刚刚升起,纱羊就惊觉自己昏了脑袋。
和司樾犯的事比起来,关押算得上什么?
那都是司樾从前咎由自取,她真是和司樾待久了,忘记了这女人从前是什么样子。
这个想法之后,纱羊又不免疑惑。
她看着半眯着眼睛、在摇椅上一晃一晃的司樾,心中奇怪——这样又穷又懒又不正经的女人,真的有过那么大的野心吗……
纱羊实在想象不出司樾野心勃勃、嗜血好战的模样。
她脑子里全都是司樾躺在树上、躺在炕上、躺在地上、躺在摇椅上半敛着眼睛打瞌睡的样子。
思索间,院外响起了孩子的脚步声。
“喔,这么快就有学生来找你指教了。”纱羊扇了扇翅膀,“我去看看是哪个小家伙。”
她飞了不到一尺,就停在了空中,随后猛地折返,揪住司樾的头发大力晃动。
“司樾司樾!小魔头来了!快快!快!”
她扯得整个摇椅都晃了起来,把司樾颠成了岸上的鲤鱼,一前一后地摇摆。
“撒手!撒手!放开我的青丝!”
她把纱羊从头上撕下来,一抬头,和院门口的恒乞儿四目相对。
她看着恒乞儿,恒乞儿看着她。
恒乞儿看着她,她看着恒乞儿。
司樾受不了,“做什么?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恒乞儿不说话,司樾接着道,“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会把你抱在怀里又亲又搂地喊心肝宝贝的女人。你要是打算从我这里获取母爱就想错了,我劝你趁早和我解约,换个胸大的女人当师父。”
“什么,解约?”纱羊反手扯了司樾两根头发下来,“不行!我不允许!事到如今了你还想着负隅顽抗、忤逆天意!”
“嗷——我的青丝!”
恒乞儿走进了院子里,两人顿时停下动作,齐齐扭头盯向他。
纱羊舔了舔嘴角,在小魔头的头发里看见了美味的小食。
恒乞儿还是不说话,他一言不发地朝司樾走来,这沉默的样子有些渗人,司樾微微后仰,“你要作甚。”
直到两人间的距离仅剩半尺,恒乞儿才停了下来。
在一人一虫的目光下,他咚得跪了下来,膝盖在冻土上发出结结实实的声响。
那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司樾,说出了自昨天见过白笙以后,一直练习的句子。
“做…什么都做。”他凝视着司樾,一个字一个字,从牙关里往外蹦,“喜……你…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