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修真界关于司樾的传言不多,但一个比一个玄乎。

有人说她是炼虚期的大能,有人说她只是裴玉门营造的一个噱头,还有人说她是裴玉门召唤出来的远古大妖。

没有人知道司樾师承何处、是何方人士。

二十年前,一位衣着简朴的女人凭空出现在了裴玉门,开口就说要当裴玉门的弟子。

这当然是不合规矩的,加之她态度蛮横,裴玉门认定她是来闹事的。

门主和几位长老先后出手,司樾空手立于原地,只一挥袖,便寸步不移地将他们全部打飞出去。

闹了半日裴玉门才明白,原来真是天降绝世高人。

于是给司樾单独开辟了一座停云峰,给予她同门主相等的地位。

彼时门主也战战兢兢地请教了司樾的修为,司樾说:“你看着定吧。”

这话说得门主一头雾水,以为是高人不愿透露,便不再过问。

二十年间,裴玉门多得是质疑司樾能力的人,他们前去停云峰挑战,无一例外地被打下了山去。

深不可测的司樾令裴玉门上下愈发敬畏。

出了这样的人物,各门各派自然好奇,不少大能前去会友切磋。

据传,他们和裴玉门诸生一样,全部被司樾一挥手打下了山。

这后半部分不知是泰斗们碍于面子不愿透露,还是裴玉门杜撰,总之仙盟榜上并无司樾的排名,她的实力到底如何也就不得而知。

外面人不清楚,可裴玉门是知道的。

司樾确有真才实学,那些传言并不虚假,可惜不管是仙门比武还是悬赏接单,司樾从来不参与。

可怜裴玉门白白养了司樾二十年,也没能沾到“大能”的一点光彩,依旧是个半死不活的末流。

“恒大!”山长说着说着,余光一瞥,又见恒乞儿在那儿偷摸吃东西,于是飞出戒尺,重重敲上了他的手腕,怒道,“出去罚站!”

开堂三日,恒乞儿已经在走廊上站了三天。

第二天开始,他在宿舍边上扯了根草,把头发扎了起来。

被罚站不要紧,饿几顿也不要紧,但他喜欢这里,他不想被逐出去,于是乖乖听话,扎起了头发。

山长似乎看出了他的软肋,在恒乞儿走出门时,又补了句,“你今晚必须沐浴,若明日你身上还沾着泥灰,我便将你赶下山去!”

明日司樾真人莅临裴莘院,是这些孩子们莫大的机缘,其他孩子不用操心,必然会收拾妥当,在司樾真人面前好好表现,唯独恒大——山长也不知道他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做修仙。

又听见“赶出”这个词,恒乞儿脸上露出一抹明显的慌乱。

他扎起头发后虽然两旁垂了不少散发,但总算能看见脸了。

出人意料的是,恒乞儿的五官比他的行为要端正许多。

自被巫婆拉去烈日下刺符后,恒乞儿便避着阳光出门。

常年不晒太阳的皮肤偏白,和成天在烈日中狂跑的孩子很不一样。

肤白,且发黑。

恒乞儿的头发、眼睛都黑得滴水,他的行为粗鲁却有一双秀丽的眼,据说恒乞儿的娘亲是一位给自己赎了身的娼.妇,如此想来,她该是貌美的。

甲堂的学生对于恒乞儿被骂已习以为常。

中午吃饭时,蓝瑚与她的侍女紫竹照旧和宁楟枫、凌五坐在一处。

他们倒也没有不和其他孩子结交的意思,只是四人的气场令其他孩子本能避了开去,没人敢上去搭话,四人也不至于纡尊降贵地伏低做小。

“今日山长所言,司樾真人的事不像杜撰。”蓝瑚对宁楟枫道,“我来之前只信五分,如今倒有七分了。”

宁楟枫认同蓝瑚的话。

裴玉门人丁凋敝,可从未拿司樾做幌子招生。这一点就让人信了三分。

今日山长所言,若是假的,他不会露出那般感慨,当比介绍门主、五大长老和白笙时更加浮夸才对。

不过裴玉门的反应只是表象,真正驱使宁楟枫来这里的还是他的父亲。

宁楟枫父亲的一位好友,修为已达元婴,十五年前曾亲自拜访过司樾。

如传言那样,他被司樾打下了停云峰。

细节未曾透露,但不管是传说中的“一挥手”还是血战惨胜,总归是司樾赢了。

后来不论他们给司樾下帖还是携礼求见,都未能再见到真容。

有传言,被司樾打败的对手此生都再无法登上停云峰。

这件事引起了宁楟枫兄父对司樾的兴趣,宁楟枫在听说了这件事后同样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传说中的司樾,宁楟枫面上压抑着,内里早已没了吃饭上学的心思,只盼望着时间快一点过去。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足足一年了。

吃过午饭,孩子们继续回去上学,下午的课业结束后,恒乞儿惦记着不沐浴就要被赶出去的事情,连晚饭也顾不上吃,急急忙忙地往澡堂去。

进了澡堂,他呆在了原地。

裴莘院给孩子们建的澡堂非常简单,一个热水池子边上围了一圈桶。

从池里舀水搓洗,洗净身体后可以进池子泡泡。

恒乞儿对洗澡的概念只停留在夏天跳进河里,自有了被投井的记忆,他便连河也没下过。

澡堂内闷热潮湿,那冒着缕缕热气的水池将他又扯回了那个夏天。

浓郁的水汽缠绕在他鼻间,他无可抑制地僵硬了全身。

洗澡,比他想象中更加恐怖,也更加困难。

他不想洗澡,可他也不想离开这里。

恒乞儿握紧了拳,挪动着走上前去。

他弯腰下,在池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嗬——”他被水里的脸吓出了一声抽气。

里面的人分外陌生,连他都不太确定那是不是自己。

恒乞儿颤颤巍巍地伸手,手指刚一入水,在荡出一圈水纹后,那细微的水声立刻在他耳边发出爆炸般的轰鸣!

「壬午月……阴阳交相愕而忤,邪阴藏于盛阳,祸旱于世。」

「展开此子血肉经脉,于阳极时曝晒,引地火烤尽残阴……」

恒乞儿抱着头,跌跪在池边大口喘息。

他的胸腔被挤压,冰冷的水混合着那天的闷雷闪电灌了进来,背上的符咒散发着灼灼痛楚,每个针眼都活了起来,再溯了那场酷刑。

“呃…”他推着池沿疯狂地跑了出去,两手捂着耳朵,恍惚天上惊雷阵阵,劈得他肝胆俱裂。

不……不……不!

恒乞儿仓皇失措地逃出,鼻孔、喉咙乃至肺部全都是澡堂中的那股闷热的水汽。

他想了起来,他背上刻着符咒,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洗澡?

若是被人发现了他是个灾星,那他的结局只有一条死路。

在路人惊诧的注视下,恒乞儿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宿舍。

他钻进了被子下,弓着身,抱着膝盖,一会儿捂住口鼻,一会儿反手去摸后背,两只枯柴似的手顾此失彼,慌乱的动作中带着微微的战栗。

三天半的梦幻生活令他松懈了警惕,那一池子热水将恒乞儿拉回了现实。

他是个灾星,在诸多仙人的地方迟早会暴露身份。

恒乞儿几乎是立刻就想逃跑,可外面的人声越来越多,三个书堂都下了学,孩子们结伴而归,或吃晚饭或前往澡堂。

说话声、笑声、脚步声混做一团,堵得恒乞儿愈发窒息。

他的心脏随着众人的脚步而跳,噗通噗通,这个人迈一步、那个人跨一步,密集如雷雨的脚步全都朝他涌来。

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直接踩在了恒乞儿的背上、通过那密密麻麻的针孔碾进了他的骨子里。

“呜…”他闷在被子下,喉咙发出了短促的呜咽和大口抽气的嘶嘶声,最终也没有踏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