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有人轻轻扣叩响了房门,“该起了,今日要去上朝。”
楚矜言看着铜镜里自己的倒影:“进来。”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几个宫人低眉顺眼的鱼贯而入,手中捧着不同的托盘,为首的是位年纪挺大的公公,看见楚矜言的背影,眼中微闪过很隐秘的轻蔑。
果真是冷宫里出来的,没见过世面,不过是好运被恩准去上朝,便如此激动难耐,瞧这样子,怕不是三更天便坐在那里等他们了吧?
想是这么想,他还是立即跪下告罪:“殿下恕罪,老奴不知您竟如此早便起身,不慎来迟了。”
老太监说得随意,连膝盖都没完全跪下去,他量着楚矜言初来乍到,定也不敢和老资历的总管太监耍威风的。
这宫里,这些年,谁还不知道冷宫那母子俩是如何过来的,要欺侮他们,都不劳烦大太监大宫女们自己动手。
楚矜言无声地笑了笑。
他冷道:“既知有玩忽职守之罪,待会儿便自去找安城如领罚吧。”
老太监猛地抬头。
“您……”他张口结舌片刻,有些气急败坏道,“老奴在这永安宫伺候多年了,殿下初来乍到,怕是不知,陛下素来仁善,最见不惯主子们刻薄寡恩、欺压咱们底下的可怜人——”
楚矜言站了起来,转过身去看他。
是张苍老的、又陌生又熟悉的脸。
他走上前,老太监并不怕他,梗着脖子,似乎还在等这笑话一般的皇子给自己个台阶下。
楚矜言一脚踹在他膝盖上。
“哎哟——”
老太监惨叫一声,摔倒在地,老脸上终于出现一点惊恐。
天还未亮,殿中摇曳的烛火印在二皇子那张漂亮得有些阴柔的脸上,莫名令人生畏。
楚矜言也没有提高声音,很平静道:“陛下是不是还教了你们,可以随时代他履行教导皇子之责?”
殿中一静,后头的其他宫人们瞬间稀里哗啦跪了一地。
这,这是欺君之罪!
老太监的冷汗唰的一下就下来了,顿时惊醒过来,也顾不得摆架子,爬跪着要去抱楚矜言的腿。
“殿下,二殿下饶命……老奴并无此意啊!”
楚矜言踢开他:“不识尊卑的狗奴才,滚出去,与安城如说,他若不想为我尽心,干脆奏禀陛下,早日将我赶出永安宫就是了!”
老太监脸色一僵,可已有知机的宫人前去禀报,殿外响起千牛备身走动间那种特有的铠甲声。
楚矜言低下头,看见一地似乎恭顺地低垂的脑袋。
他笑了笑,突然凑到了那老太监耳边去,以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王公公,多年不见,您可还安好?”
对方浑身一颤,脸色发灰,像见鬼似的看着他。
“不错,辛子年时,我才只六岁,可怎么办呢,我这个人恰巧记性不错,恰巧还很记仇。”
楚矜言的声音里含着冷冰冰的笑意。
“王公公,那时你说:‘要问老奴的罪,还是待殿下爬进永安宫的时候再说吧’。”
“如今我爬进来了 ,你可还满意?”
“你……你……”老太监满脸死灰,双臂已经被两个千牛备身拖了起来,他眼中满满盛着恐惧,又滋生出了一点阴狠的怨毒。
“你以为能得意几时?我就是做鬼,也不会……呜呜——!”
楚矜言看着侍卫堵住王太监的嘴,把他拖出去,微微一笑。
“很不巧,对不值得再记着的人,我的记性偏又差得很。”
随即,他朝那位年轻的侍卫点点头,淡道:“劳烦了,将这奴才送去安公公处处置,再加一条罪状:厌胜之术,咒诅皇子。”
对方回礼,甲胄响起铿锵之声:“诺。”
不消片刻,殿门便重新关上,烛火仍摇曳着,殿中一片落针可闻的死寂。
楚矜言坐回铜镜之前,朝那个跑去找侍卫的小太监招招手:“你来,为我梳头。”
对方眼睛一亮,立刻膝行过来,拿起桌上的玉梳。
“都起来做事吧,”楚矜言温声道,“王公公不是说吗,陛下最见不惯刻薄寡人,欺压下人的,是不是?”
他闭上眼,感觉到那些人轻捷而迅速地在自己身边忙碌起来,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楚矜言微微一笑,想这效果确实令人满意。
也是凑巧……或许也并没那么巧,自己第一天正式上朝,前来伺候的,便是曾经掌管冷宫,还曾试图对李嬷嬷行不轨之事的那个人渣。
那天也下了雪,正是这位王公公喝的烂醉,抢走他们主仆身上所有的钱财,把落难的小皇子的脸踩在雪地里。
楚矜言记得那种冰冷的窒息感,他头皮生疼,勉力看见一张狰狞通红的面孔,高大的太监爽快地哈哈大笑,对他说:
“待你爬进永安宫,再来找奴才报仇吧。”
好啊。楚矜言想,第一个,我记下了。
他如今身在永安宫,又被章之瑜亲口认为关门弟子,似乎一朝得势登顶,烈火烹油,不知道有多少目光正聚集在他身上,等着看他的反应。
看他是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还是被荣宠冲昏头脑,成为一个不知轻重的废物。
可楚矜言偏不愿如他们的意,他既不愿表现得心机深沉,忍辱负重,也不愿一味藏拙,装成一个沉不住气的蠢材。
他不介意辣手惩治被树在眼前的靶子,也不介意被有心安插的耳目,可他究竟是如何,便让那些居心叵测之人,自个儿慢慢头疼去吧。
“殿下,好了。”
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楚矜言睁开眼,铜镜中的他影像模糊,却也能看出与往日的不同:
总是用一根白玉簪挽起的长发被尽数收拢成髻,戴上珠玉高冠,小太监甚至还给他敷了粉,楚矜言虽然略觉得别扭,可也知道是时下流行的造饰,便随他去了。
时风崇尚奢华,喜好风雅,皇子礼制的朝冠以银为饰,雕刻造型精美,上嵌青玉、曜石,两旁垂珠,润然生辉。
若如楚知行那般加封王爵,则更是讲究,朝冠主体为紫金镶玉,视之灿灿,华美辉煌。
朝服也是官阶愈高,颜色愈深浓饱和,楚矜言这一套以青为主调,饰以银线织绣的白鹤流云,他肩宽腰细,身材修长,穿上后愈发意态出尘,简直有几分仙风道骨了。
伺候的下人们更是躬身,不敢抬头多看。
楚矜言理顺广袖,拿起朝笏。
“走吧。”
殿外天光已明,永安宫是帝王居所,离上朝的太极殿最近,穿过宫门,便是众位大臣等待的前殿。
楚矜言走进去的时候,许多人都在看他。
对这个从来藏于深宫的不受宠的皇子,许多人甚至不知其存在,可很突然的,关于他的传闻就传得沸沸扬扬。
不知有多少人在观望,看他只是恰逢其会,一时好运,还是有什么真材实料,真要自此青云直上。又或者,是否几方势力相争中,推出来的靶子。
楚矜言也知道,这些或张扬或隐秘的眼神之中,有多少是等着看自己露怯。
但也有多少,带着殷殷期待,在背后支撑着他的脊梁。
皇二子于众目睽睽之下目不斜视,昂首挺胸,走过文武两列间那条长长的夹道,施施然立于公卿之列。